外傳
少嵩之爭

「絕症?」壯漢忍俊不住,「什麼臭法號!」周圍傳來一片訕笑聲。
沈懷憂想了想:「謙謙君子,灼灼有輝,退可獨善其身,進能兼達天下,使太平盛世重臨。」
領頭的護衛隊長許義舉起馬鞭,指著老人高聲喝罵:「找死!沒瞧見青城旗號?」
「城北吃緊!」楊景耀大喊一聲,當先殺出,彭老丐追了上去,還快了他幾步,兩人所經之處又是一片刀光血雨。
「在下楊景耀,義助趙平一家!」
「燒油,備弓箭!」沈懷憂下令。
一雙雙垂掛著的裸足間隔有序,迎風搖曳著。二十里長的馳道,沿途每棵樹上都掛著一名僧人,夕陽下顯得詭異恐怖。
大批少林弟子從西門湧入……
沈懷憂吃了一驚,他們只有兩百餘人,穆家護院不濟事,無力防守西面。但現在沒空考慮西面,城牆上的泰山派弟子越來越多,即便有守衛保護,沈懷憂也不得不拔劍應戰。
藍衣青年皺眉環顧四周,沒人敢上前,又看那三個小孩,老大用乞求的眼神望著他。
彭老丐應了一聲,沿城牆奔去。他武功當真高強,砍倒一人,一個旋踢將一名剛攀上城牆的泰山弟子踢下城樓,隨即一矮身,左劈右斬,一路殺將過去。可攀上城牆的泰山弟子越來越多,十余名泰山弟子圍著他轉,剩餘的穆家護院鬥志不足,早四散逃逸,彭老丐身陷重圍,左右支絀,沈懷憂見狀雖然焦急,但他此刻也被泰山弟子包圍,救援不得。
穆清抓著沈懷憂手臂,淚眼婆娑:「沈公子,我們守住穆家莊了!」
沈懷憂並非無故來這兵凶戰危的險地。少嵩之爭開始后,其他八家皆作壁上觀,在盟主古松道長介入前,青城想探查戰局,這當然可以派手下來,就像彭老丐那樣。他相信彭老丐也不是無故來到封縣,定然是受了丐幫託付而來,但這並不妨礙他與彭老丐往來,他早就想結識這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大俠,這人除了年紀,沒什麼可疑之處。
智悟忙道:「為師賜你法號子秋。今日,不,此刻起,你就是貧僧的參事僧人。」
「砰」的一聲巨響,一匹不知哪來的高頭大馬將紅甲高手撞飛,馬上是名穿著盔甲的僧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沈懷憂、彭老丐、楊景耀都不禁錯愕。
楊景耀與那紅甲高手交戰,節節敗退,彭老丐從鐵鋪中奔出,手上不知拿著什麼向紅甲高手背後攻來,紅甲高手回身劈來,彭老丐雙手一合,竟夾住那柄斬馬刀刀刃。
彭老丐笑道:「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想造反,借你支筆,你在牆上提個反詩吧。」
壯漢抽出佩刀,彎下腰割斷兩名重傷僧人的喉嚨。「現在這樣才叫公平。」壯漢提高音量,翻身上馬,對著手下喊道,「留些傷葯給這大夫!」
覺證默然不語。僧兵抱著嬰兒起身,對覺證恭敬道:「師叔,我把孩子抱去還了,他爹娘還等著呢。」
楊景耀道:「我吃饅頭就好。」
彭老丐沒好氣地還了個白眼。
沈懷憂感到一股暖意,笑道:「謝了。」
高手相爭,只在毫釐,紅甲高手大佔優勢,斬馬刀劈來,一刀接著一刀,絲毫不讓彭老丐喘息。
十二名衣著整齊乾淨的騎兵,前六后六,護擁一輛華貴的雙駕馬車在馳道上行進,車頂飄揚著綠竹與劍交叉的旌旗。沈懷憂望著道旁吊屍,既覺殘忍,又覺可憐,嘆了口氣,正打算掩上車窗,忽聽有人高聲大喊:「慢!慢!」
爹派自己來這多少有磨練的意思,沈懷憂想著。三十年太平,已是一代人過去,少嵩之爭會是掀起天下大亂的波濤,抑或是無關緊要的漣漪?
楊景耀喊道:「莊主且慢,我們也想進庄!」
「貧僧子秋,你們是什麼人?」子秋扔下箭矢,冷聲質問。
三支踏撅箭釘入城牆,鉤索將城池牢牢鉤住,少林弟子倒油,放火,用弓箭禦敵。
沈懷憂笑道:「總要嘗過才知道滋味。」
覺證道:「那就希望他是個實誠人,不慕虛華,不圖享受,若是能不近女色,潛心向佛,那便更好了。」
借住是好聽的,誰不知道泰山派是嵩山奧援,這是要佔據城池。穆清心下難決,放泰山隊伍入城固然不妥,可要拒絕,小小穆家莊怎禁得起這批凶神惡煞蹂躪?
「操,竟然還有活著的和尚!」有人喊。
而發生在穆家莊的故事,還未譜盡……
沈懷憂道:「朋友有通財之義,您收了我的錢,叫聲兄弟,便見交情。」
楊景耀問道:「不知前輩怎麼稱呼?」
一個包裹扔在覺證面前,嵩山弟子揚長而去。覺證拾起包裹,一股悲傷湧上心頭,對著屍體恭敬合十:「阿彌陀佛。」
三個孩子忙爬上車,兩兄妹見大哥上了車,身子一縮。大哥坐在車頭,弟妹倆寧願坐在車尾也不上前,顯然有些怕這大哥,彭老丐看在眼裡,只覺古怪,又喊覺證:「和尚,你也上車!」
那老頭氣結:「什麼老丈,老哥我今年才三十五!」說著拱手道,「在下彭鎮浩,別號彭老丐。老是說長相,不是說年紀!」
「他本來不用上城牆,可他偏偏上去了。」
「怒王前朝不一樣,一人上金堂,戶戶有餘糧?」楊景耀冷笑一聲,「嘿,怒王進京時,可想過如今是這世道光景?」
他趁許義架住一名泰山弟子手上利劍,一劍捅進對方腰間。這是他第一次殺人,長劍貫穿別人身體的感覺非常古怪。
張秋池雙手合十:「弟子張秋池願剃度為僧,懇請師父賜我法號。」
沈懷憂想起明日泰山派將再來,嚴正問道:「明日若穆家莊破,你們有什麼打算?」
眾人都笑起來,連覺證也笑了。
彭老丐一邊折著樹枝,一邊問:「和尚天天念佛,你說,佛會來救我們嗎?再過五十年,這世道是更好還是更壞?」
「貧僧?」覺證一愣。
這正是沈懷憂擔心之事,暗道一聲不好。覺證臉現悲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認得。」楊景耀回頭望著青城的旗幟,「吃人的虎崽子。」
……
沈懷憂也不慌張,問道:「老丈要去哪?」
一名護院沿途呼喊:「泰山派來啦!泰山派來啦!」
妹妹上前拉著哥哥衣角,兄妹三人抱頭痛哭,哥哥不停道歉:「哥哥真的很怕……對不起……對不起……哥不想害你們……」
沈懷憂對穆清道:「穆莊主,穆家莊守不住,只能投降。」
那孩子望著哭泣的妹妹和無助的弟弟,又看了看匕首,終於將匕首撿起。
沈懷憂道:「在下尚且不懼,穆莊主不必擔憂,若真有意外,不牽連穆家莊。」
至少有五百人,沈懷憂想,說不定後面還有。他注意到泰山派隊伍中有一個人穿著格外顯眼的鮮紅色甲衣,身形高大,馬上掛著把斬馬刀。
彭老丐丟了根小樹枝在楊景耀臉上:「早上還拍我馬屁,叫我兄弟,晚上就調侃上爺了!」
沈懷憂疑惑:「怒王?」
彭老丐笑道:「不好說,向來是有的周濟沒的,沒拿好處,誰家還欠祖宗不成?」
沈懷憂知道以自己身份,嵩泰聯軍最多扣留人質,不敢傷自己性命得罪青城,他見穆清眼眶含淚,又聽周圍殺聲震天,穆家莊那群護院無人指揮應戰,泰山派弟子已攀上牆頭。
屍堆里傳來輕微的呻|吟聲,一隻無力的手緩緩抬起,蜷縮的手指顫抖著。正尋找活口的覺證忙上前將傷者從一具屍體下拖出。這是今晚的第十二人,是個和尚,創口在手臂、腰間、胸口,傷口很深,不知道有沒有救。
護衛隊長許義上前護住沈懷憂,喊道:「世子快走!」
許義驚訝道:「公子,少嵩之爭與青城無關,就算城破了,嵩山也不敢傷害公子!」
沈懷憂想了許久。菩薩太遠,大俠太少,青城在九大家中並不強盛,唯一的功勛大抵是先祖顧琅琊提出崑崙共議,停下三十余年戰火。他道:「五十年太遠,眼下尚未可知,沈某隻望以中道傳后,不偏不倚,後人的事,後人自擔之。」
「忍著點。」覺證安慰道。手上已沒了桑皮線,連金創葯都沒,幸好死者多,最不缺的就是布料。他用熱水沖開傷口上的血跡,用沸水煮過的棉線為傷者縫合,傷者發出虛弱的呻|吟聲。
彭老丐道:「隨緣吧。睡覺了,明日還得早起受死呢。」
沈懷憂搖頭:「他們不會傷我,卻也不會理我,事急,穆莊主須快做決定。」
沈懷憂不解:「那跟誰有關?」
「天災人禍苦難當,喜開城門迎怒王。」
沈懷憂料不到當地僧人竟然棄守封縣,隨即又明白,少林被圍后,各地僧眾群龍無首,各行其事,穆清有收留之恩,他不忍穆清引禍上身,忙解釋道:「封縣舊城牆在大戰時頹傾,至今尚未完全修復,現今兩邊戰事驟起,穆家莊扼住要道,又有城牆,是必爭之地,我料泰山派不久便要來取。」
「阿彌陀佛,治病還得往心裏去,施主治了這三兄妹的心病,功德無量。」覺證在一旁說道。
楊景耀聽說能進城,抬起板車便要走,沒向沈懷憂致謝,甚至看都沒看他。沈懷憂正要招呼彭老丐上車,只見彭老丐矮身繞過板車,喊道:「讓個位。」擠開楊景耀,握定把手,道:「一起唄。」說著兩人一齊拉動板車,往城裡走去。
穆清顫著聲音道:「問他們來幹什麼。」
弟弟吃了一驚:和_圖_書「哥!……」
是嵩山旗號,西門毫無阻礙,輕易就被突破,數百名嵩山弟子湧來東門馳援。
「是嵩山的旗號!」
第三排踏撅箭射入城牆后,已足夠泰山弟子攀爬,接二連三的泰山弟子登上城牆,彭老丐與楊景耀率領一眾慈悲的少林弟子殺敵。
沈懷憂吃驚道:「八年前勇救孤女的彭大俠?丐幫撫州分舵主?彭老……丐?」說著憋不住笑意,掩嘴道,「果然名不虛傳。」
「別浪費時間。」細瘦漢子不耐煩,用腳尖踢著年紀最大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拿主意。」
晨霧未散的樹林陰沉沉的,散落的余焰還冒著濃煙,滿目瘡痍的戰場上屍體堆疊,大部分是僧服外罩著皮甲的和尚,少部分藍衣皮甲,是嵩山弟子。
「好吃嗎?」楊景耀問。
沈懷憂道:「傷成這樣作不了惡,找間牢房關了就是。」
那守衛看來是出身少林的俗家弟子,怒道:「我少林弟子就該死嗎?」
楊景耀道:「要我說,現在不是沒皇帝,是有九個皇帝。瞧,這封縣就有個青城太子爺。」
撞倒紅甲高手的僧人駕馬回到城門邊,居高臨下望著沈懷憂。一支不知哪來的利箭從側面射來,僧人頭也不回,凌空一把擷住。
「公子,守不住了,避敵為先!」許義喊道。
「和尚在哪?他沒事吧?」彭老丐軟坐在地,左手捂著中箭的右肩,齜著牙說,「我還得靠他療傷呢。」
這不是為少林,而是為了穆家莊。
沈懷憂道:「君子知恩必報,穆莊主收留我們,我們得幫他!快去,莫要耽擱!」
「我這人心軟,捨不得殺孩子,你們自個兒決定吧。」細瘦漢子板著臉,像在說件嚴肅認真的事,「自殺也好,殺了另兩個也行,留一個滅門種,走人。」
覺證道:「貧僧若是大難不死,要留在封縣醫治傷患。」
人群中央,十余名勁裝男子各持兵器,圍出十余丈空地,地上兩具屍體,一男一女,傷口還在汩汩淌著鮮血。三個孩子面對面跪著,頭伏得很低,幾乎貼著地面,從身形判斷,最大的男孩才十三四歲,最小的女孩只有十歲左右,衣服沾滿塵土,紅腫的臉上應該挨了不少巴掌,鼻涕眼淚糊得肩膀衣袖又濕又黏。
他從沒吃過這種饅頭。
子秋扔下鎮紙,取出手巾擦手,看了眼不敢再說話的智度,對智悟道:「師父,召集弟子,徒兒換件衣服就出發。」說罷大踏步走出門去。
……
「忍著點。」覺證跪坐在城牆旁,在微弱燈火下為一名渾身是血的俗家弟子急救,不住在傷者身上扎針,用特製的熏香為他舒緩痛苦,那人不住呻|吟。
沈懷憂答道:「就這麼說定了,可別客氣。」
大孩子幾乎崩潰,顫著手,舉起的刀子像是風一吹就會掉,誰都瞧得出這一刀下去就算捅著了也捅不死人,弟弟用驚恐的眼神望著哥哥。
穆清明白,進城的即便是少林,穆家莊也不會平安無恙,但比起已經得罪的嵩泰聯軍,至少這群和尚還有慈悲,會留有餘地。
彭老丐與楊景耀互看一眼,正要上前阻止,一名僧兵快步走上,懷裡抱著個嬰兒,高聲喊道:「師叔!找著了,找著了!」
穆清驚訝道:「那該怎麼辦?」
「在下楊景耀,景仰彭大俠已久。」
輸了,彭老丐笑了笑,扔了火鉗,攤攤手,撿起自己佩刀。至少多撐了一夜,讓穆家莊人逃走,自己也不算白乾活。
智醒忙道:「且慢,糧草還沒周全!」
彭老丐笑道:「怪他死得早唄。」
楊景耀道:「一人一種命,我是吃饅頭的命,你是吃雞腿的命,就算今天突然想吃饅頭,能吃幾天,吃多久?」
穆清沉吟半晌:「沈公子是貴客,貴客開口,穆某不敢不從,只是這嵩山弟子……」
細碎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覺證心一緊,加快縫合速度,等把棉線打上結,才站起身來。
彭老丐搖頭:「難說。少林還有個厲害人物,可惜是個俗家弟子。」
許義見泰山弟子攻上城牆,這群烏合之眾顯然無法拒敵,忙道:「請世子速避!」
沈懷憂起身,提著一盞燈籠離去。彭老丐又夾了塊牛肉放嘴裏,望向楊景耀:「你今天在城牆上有沒有見著沈公子?」
楊景耀帶著三個小孩,一人一把傘,在大雨中攜手離去。沈懷憂望著四人背影,對彭老丐苦笑:「楊掌門好像不喜歡在下?」
泰山派門人本以為穆家莊里都是尋常護院,沒放在眼裡,聽彭老丐內力深厚,紛紛訝異於穆家莊竟有此等高手。那領隊高聲道:「咱們大批人馬要借住穆家莊幾天,還請開城門!」
對方是青城世子,穆清不過一地富商,性格又持重,不敢對沈懷憂來意刨根究底,只道:「少林境內不太平,怕有牽連。沈公子,請恕穆家莊招待不起。」
穆清不想得罪青城世子,於是道:「那就照沈公子吩咐。請公子入庄,今晚讓在下為沈公子接風洗塵,還望沈公子不吝出席。」
彭老丐將弟弟推開,一刀揮下,楊景耀抓住彭老丐手腕,沉聲道:「兄弟,他只是個孩子!」
彭老丐笑道:「說起後人來了?你是青城世子,你兒子未來也是青城掌門,你倒是說說,這亂七八糟的世道,你打算怎麼教兒子?」
眾人看向覺證,覺證一愣,有些尷尬,道:「貧僧是出家人。」
彭老丐指著另一端道:「還在那兒救命。」
「薩神護我永無缺,又來莽夫空跳梁!」
彭老丐調侃道:「別急著找佛祖,少林寺那兒不夠他忙的。」
沈懷憂也不惱他無禮,問道:「覺證大師呢?」
彭老丐道:「他要是還記得俠字怎麼寫,我就謝天謝地啰。我說和尚……」
周圍群眾露出不忍神色,有人掩面,有人離開。三個孩子抬起頭,相互看了一眼,最小的妹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大聲喊娘,想跑向母親的屍體尋求庇護,卻被細瘦漢子一腳踢回原地。
覺證道:「這幾個孩子家眷在穆家莊幹活。莊主,與人為善,必有福報,您只放他們三人進庄尋親也好。」
沈懷憂道:「看楊兄弟吃得這麼香,我都好奇這饅頭什麼味道了,能否分給在下半個?」
城牆上站著十余名護院,守住城門的有六人,人數意外的少。為首護院從許義手裡接過沈懷憂的文書與令牌,得知是青城世子前來借宿,大為震驚,忙讓人去請莊主穆清。
雨一下就不可收拾,轉眼便成瓢潑大雨,雨水潑進車廂,沈懷憂正要掩上車窗,忽見十余護院躲在屋檐下,當中不見一名僧兵。
沈懷憂勸道:「大師也累了一天了,救人先救己,歇口氣,吃點東西……」
「怒王來,地有糧,怒王來,有肉湯。」
沈懷憂提著燈籠沿著城牆來尋覺證,細微哀嚎聲音遠遠傳來。
穆清正猶豫間,彭老丐走上前來攬住他肩膀,將他拉到一旁低語:「穆莊主,都知道外頭兵荒馬亂,要是青城世子野宿出了事,讓人知道是穆家莊不收留,這不是送走大佛引來禍?」
彭老丐忙喊道:「慢!慢!別急著打殺,這還有孩子呢!」沈懷憂默默踏前一步,雖只一步,卻恰恰護在覺證身側,正要開口,穆清領著一群守衛趕來,見手下拿著兵器,以為是對青城世子不敬,連忙喝叱:「做什麼!快把兵器放下!」
覺證忙起身拿了自己雨傘:「貧僧這也有一把。」
「大師。」沈懷憂輕聲呼喚,走近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人肚子鼓漲,滿是鮮血,沈懷憂雖不通醫理,也能看出這人肚子里正在流血,臟腑受創深重,覺證壓著傷者小腹,要他撐住。
沈懷憂見他猶豫,也知自己這話太過唐突,道:「事一緩,禍必至,請莊主好生盤算。在下過路叨擾,穆莊主禮貌已至,莫再為沈某費心,就算捨不得城牆,也請儘速讓族人避禍。」
馬景、蔡光同時挺劍向那人刺去,那人斬馬刀一掃,后發先至,馬景蔡光閃避不及,同時負傷。那人揮刀向沈懷憂砍來,沈懷憂知道對方力大,運起三清無上心法挺劍迎上,「鏘」的一聲,火光四濺,沈懷憂手一麻,勉強抵住這一刀。
沈懷憂道:「彭兄弟別老挑大師的刺,您倒是說說,您怎麼看?」
彭老丐伸個懶腰:「能怎麼想,怪自己死得早?怪這些傢伙太沒用,打來打去除了打出個民不聊生滿地死人,也沒打出個屁輸贏,誰也沒能當皇帝?」
「守不住啦!」彭老丐高聲大喊。
彭老丐跟楊景耀沒吃著想吃的牛肉,連飯也沒有。幾個時辰前,這裏還是安居一方的小城,現在卻已亂成一團,沈懷憂跟他們坐在城牆一角歇息,楊景耀啃著隨身帶的饅頭。
覺證搖頭:「貧僧是大夫,大夫救人不管在哪,也不分少林嵩山,眾生平等。」
又是一連幾聲慘叫,不少護院中箭,剩下的都退離牆頭,這就給了泰山弟子爬上城牆的餘裕。穆家莊的保鏢護院不過是尋常守衛,雖然平時有操練守城,但莫說武功比不上正規弟子,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都慌了手腳。穆家莊團練教頭古俊傑不住吆喝指揮抗敵,但畢竟只一人,顧此失彼。眼看泰山弟子已爬上牆頭,古俊傑搶上前去,一刀將之劈死。沈懷憂見箭雨來到,高聲大喊:「躲開!」
覺證安置好傷患,來客棧與楊m.hetubook.com.com景耀會合,恰見這景況。彭老丐用筷子指著桌角:「大師別說話,先吃飯。幫您準備了素齋,就在那。」
這話藉著內力遠遠送出,直達城牆之上,眾人在大雨中猶能聽得清清楚楚,顯見領隊之人功力深厚。莫說尋常護院,穆清一張臉也早已嚇得慘白,他不會武功,正要大喊回話,彭老丐拉了拉他衣袖,問道:「穆莊主想說什麼?」
覺證停下筷子,低聲誦了句阿彌陀佛,念完繼續吃。
傷患微笑著斷氣了,覺證低頭雙手合十,默默誦了兩句經文,低聲道:「這人跟我說,下午泰山派攻打城門時,他妻子恰好臨盆,他連自己孩子都沒見上一眼,就上了城牆禦敵。」
彭老丐吃了一驚。單是打著青城旗號,還有這人裝扮,他也能猜到這書生身份不凡,但九大家世子還是出乎他意料:「青城世子?來這險惡之地做啥?」
穆清忙道:「我這就吩咐下去。」
青城車隊停在穆家莊外,這是豫地富商穆清所建的小城。封縣舊城早在三十余年前的大戰中頹毀,崑崙共議后,民窮兵疲,九大家都在收拾殘局,現在的少林諸僧可不似崑崙共議前那般苛征重稅,封縣城牆至今仍未修復。
楊景耀默默將牛肉放進嘴裏,跟著彭老丐起身,跟在沈懷憂身後。
一名壯漢在藍衣青年耳旁低聲交代:「這是私仇,就算在咱們轄內,咱們也管不著。」
「他救不活。」彭老丐說。
沈懷憂推開車門,馬車外並沒比車內明亮多少。烏雲壓得很低,陰沉沉的不太舒服,他甚至感覺得到身上有黏膩的濕氣。
彭老丐抽出刀來,喝道:「沒天良的畜生,留著也是廢了,我收了你!」說罷舉刀要劈。弟弟大叫一聲,搶上前抱住彭老丐大腿,哀求道:「不要殺我哥哥!」妹妹則奔向楊景耀:「楊叔叔,救大哥,快救大哥!」
「別,要拍馬屁也該拍車上那人的……」彭老丐對著身後沈懷憂車隊使了個眼色。
楊景耀轉頭喊跟在後邊的孩子:「都上車,快!」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沈懷憂忙拉開穆清。彭老丐大喊:「他們要攻城!」
兩人背對而立,聯手抗敵,刀光如電,雖然相識不過一個多時辰,這兩名血性漢子卻敢將自己後背交給對方守護。兩人如虎入羊群,城牆南端的泰山弟子紛紛倒下,清出一塊空地來。
在距離穆家莊兩百丈遠時,泰山派發起了進攻。沈懷憂喊道:「放箭!」箭如雨下,射倒許多泰山弟子,對方立刻射箭還擊。
沈懷憂讓許義退下,對楊景耀道:「楊兄弟一起吃吧。」
彭老丐不滿道:「別提那破事!」
眼看箭如雨下,穆清嚇得大叫,沈懷憂忙將他拉離牆頭。穆清腿腳發軟,一拉就倒,沈懷憂才將他拖開兩步,又一波箭雨來襲,彭老丐搶上前,刀光一閃,將來箭全數撥了開去。
彭老丐呸了一聲,問沈懷憂:「沈公子怎麼想?」
彭老丐吃得唏哩呼嚕,話都說不清:「你先去,我再吃兩口,餓死了。」
那僧兵將嬰兒抱到傷者面前:「你媳婦還不能下床,我把你兒子抱來了。這是你兒子,你兒子!」
「路過,見大師一人推著五個傷患吃力,順手幫他一把。」
兩人乘馬車奔向城牆,卻被護院弟子攔住,說是沒莊主命令不能上城。不一會,穆清搭著馬車趕來,與沈懷憂彭老丐一同撐傘上城牆。
「少林祖訓,非僧不得入堂,不得參与寺務。」
昨日的大雨讓土地泥濘,沈懷憂希望能拖慢泰山派的腳步。他打聽少林援軍幾時抵達,但他雖協助守城,終究是外人,子曉並未對他透露太多口風。
話音一落,他的手下紛紛拔出刀劍,與段秀人馬對峙。
楊景耀沉思片刻,道:「我只希望我子孫能有骨氣,不攀附強權,不欺凌弱小,我希望他永不屈服。」
一把匕首落在三個孩子中間,年紀最大的孩子聳起背,像受驚的貓。
穆清一愣,沈懷憂對他道:「讓彭大哥替你回話吧。」
人群外突聞一聲暴喝:「這裡在幹什麼呢!」細瘦漢子轉頭望去,見一名年約三十,身材健壯,著深藍色緞面短打的英氣青年領著七八人排開人群走來。他猜測是當地門派的人,當下也不著慌,從懷中取出張朱印公文,昂聲道:「衡山轄下青龍門段秀,奉仇名狀仇殺趙平一家三代,無關者退讓!」
那傷患勉力仰起上身,接過襁褓看著自己孩子,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指輕輕摸著嬰兒臉頰,笑道:「長得……長得……真像我……」
「怒王前朝不一樣,一人上金堂,戶戶有餘糧。」飾演馬文濤與李疏涼的武生自兩側走上台。
「咱們守住了?」楊景耀問。
兩天後,彭老丐與楊景耀離開穆家莊,沈懷憂卻被子秋留下。崑崙共議三十三年,這四人曾在穆家莊短暫相遇,而後各奔東西,他們的後人甚至不知道曾經有過這麼一段過往。
隊伍排開,三座三弓床弩被架起,這是攻城利器,也是沈懷憂最不想看見的東西,看來泰山派大軍有備而來。
「我來跟他們談。」沈懷憂想著或許能靠自己身份地位保住穆家族人性命。
彭老丐勃然大怒,暴喝一聲:「操娘的,別攔著我!」聲音驚動四座,把三兄妹嚇了一跳。
彭老丐嘆了口氣,望向楊景耀。楊景耀被踹得不輕,嘴角見血,仍笑看彭老丐,緩緩站起身來,把刀護在身前。
彭老丐翻了個白眼:「說話少他娘的陰陽怪氣。這也不是怒王的世道,得過一日是一日。」
楊景耀壓不住怒氣:「憑什麼他們能進,我們不行?」
城牆上的泰山弟子越來越多,倒下的少林弟子也越來越多,彭老丐與楊景耀雖奮力殺敵,但周圍敵人只多不少,且西面沒有駐兵,嵩山很快就能攻進來。
三個孩子中的大哥夾了根雞腿給對面的小弟,小弟抱著碗筷一縮,似是極為害怕,大哥也不敢說話,就傻看著,筷子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尷尬。彭老丐察覺異狀,伸筷子將雞腿夾去,傳給弟弟,那小弟這才捧著碗低聲細語道:「謝謝爺爺。」
「你只是讓他更痛苦而已。」楊景耀說道。
楊景耀道:「見著了。」
沈懷憂搖頭嘆道:「我們沒守住。他們只是撤退,穆家莊是要地,他們明日必定會再來取。」
穆家莊雖是個私城,除了穆家族人六百余口,還住著三百余名保鏢護院和八百余名奴僕,連同家眷佃戶,儼然是個兩三千人的村莊,不止有茶肆酒店,還有店鋪賣些日常用度所需。客棧就在城門口不遠處,往常招待的都是穆家族人或往來商賈,雖然小,但不僅有戲台,還有戲班子常駐,現在唱的正是講怒王進京后與蠻族、長城鐵騎決戰的「三龍關」。
智醒師叔著急地述說戰況慘烈,方丈中伏,死傷慘重之類的話,智度則不住嘀咕河北弟子被嵩山拖住,再不出發,少林寺就要沒了。這三天他們已把同樣的話說了好幾遍,但沒有半點對策,只會車軲轆,語氣惶急的阿彌陀佛脫口都比往常快。
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覺證便開始醫治傷患。沈懷憂與彭老丐、楊景耀登上城牆與少林領隊子曉和尚會合。這位子曉大師是個虔誠的和尚,對怎麼守城毫無想法,聽說昨日是沈懷憂協助守城,於是道:「還請沈公子相助。」
「這麼打仗,不輸還有天理?」彭老丐在楊景耀耳邊低聲嘀咕,沈懷憂聽見了,只能苦笑。
彭老丐哈哈大笑:「行!小心,來了!」
「操,嵩山跟少林打仗,沿途都是災民,我打撫州往封縣去,本來有車有馬有錢有糧還有衣服,路上見著一家人背著斷腿的老爹,就送了馬車,又遇著一對夫妻要賣女兒,就給了錢,見著個餓死鬼,把糧也給了。你說這什麼世道?偏巧又撞著個沒穿衣服的……操!這條路再走下去,早晚連棒槌也得當在鋪子里!」
果然,穆家莊只有護院,沒有僧兵,也沒駐守弟子,這裏真就只是一個富商莊園,一座私人城池。
穆清道:「少室山被圍,所有門派弟子都去救少林寺,連本地的靈妙寺智清方丈都帶兵去馳援少林了,穆家莊又不是治所,怎會派僧兵駐防?」
楊景耀哼了一聲:「我書讀得不多,不會寫詩。」
兩人齊聲大笑。
那守衛怒道:「屁話!跟死去的同袍們說!」說罷推開覺證,一槍往板車上的嵩山弟子搠去,楊景耀出手疾探,捉住槍柄,守衛弟子紛紛舉兵器吆喝,兩個孩子嚇得縮在覺證身後。
彭老丐道:「你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人家招待你不招呼我。穆家莊這麼大,我找個地方吃飯便是。」
「放心,沒事了。」覺證沒有把握,但他還是溫言安慰著,吃力地將傷者拖到十余丈外的火堆旁。他只披著件單薄僧衣,渾身已被汗水浸透,那兒還有其他傷者,火堆能彌補失血過多造成的體寒。
「子曉大師說事亂無法招待,請公子海涵,稍後再向公子致謝。」
「施主!」覺證喉頭髮干。救治了一夜傷患,他實在太疲倦,他的武功也應付不了這麼多人。
第二排踏撅箭釘入城牆,殺聲震天。
彭老丐一邊扒飯一邊問:「楊兄弟,我瞧你看沈公子不順眼,怎地,青城與你有仇?」
紅甲高手www.hetubook.com.com揮刀上迎,連續幾聲脆響,竟擋下彭老丐殺招。彭老丐知道對方功力深厚,繞身纏鬥,他雖刀法精妙,但對方也是頂尖高手,兼且身材高大,斬馬刀更是長兵,舞得風聲獵獵,彭老丐近身不得。
彭老丐道:「路不平,有人踩。世道安穩,大家就是好人,世道不穩,總會有幾個看不過眼的出來管事。」
楊景耀驚訝道:「八年前湘地道上孤身力敵二十騎勇救孤女的彭老丐?」說著打量彭老丐長相,不敢置信。
彭老丐道:「這是打算教個聖人出來?楊兄弟呢?」
援軍先來還是敵軍先來?還沒到中午便有了答案,東面深綠色的泰山旗號飄揚著。
三位老僧的神情比看到他剃度時還要驚慌,智醒喝道:「怎麼能搶!少林是保民,不是擾民,更不可傷民!」
智悟忙不迭拉著子秋的手來到書桌前,指著他早看過許多遍的地圖,急問:「快,快想個辦法!你向來足智多謀,有沒有辦法救少林?」
沈懷憂笑道:「分舵主搭我馬車,穿我衣服,拿我銀兩,晚些還得送匹馬接濟您回撫州,您自稱小的,讓在下這大的如何自處?」
又聞一聲喊,楊景耀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揮刀砍向紅甲高手背後,逼得紅甲高手回身自保。彭老丐趁機折斷箭桿,抬頭一看,只見楊景耀在紅甲高手身邊不住游斗,被那長柄大刀所攔,近身不得。
穆清愣住:「你說……他們明天還會來?」
屋外大雨繼續下著,客棧里的人見沒了熱鬧,繼續吃飯,戲台上的戲子接著唱戲,尤長帛揮舞著長槍與蠻王纏鬥。
彭老丐道:「怒王。」
沈懷憂心中起疑,細看之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三個孩子趴在桌上睡著了,楊景耀倚在窗口,覺證吃著素齋,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彭老丐酒足飯飽,剔著牙走到楊景耀身邊,他身上沒銀兩,只等沈懷憂來結帳。
一條人影在許義身後高高躍起,刀光劈下,沈懷憂驚道:「小心!」
彭老丐一口氣罵完,眯著雙山賊似的眼打量起沈懷憂:「瞧你這身蜀錦華服,沒個十幾兩銀子怕是置辦不起,這派頭不是尋常人家。有沒有多的馬車乾糧銀兩衣服?勻些給我這苦命人吧。」
彭老丐喊道:「再哭會,哭夠了就上桌吃飯!」
「怒王~」
沈懷憂知道彭老丐說的是誰,大名鼎鼎的鐵筆畫潮張秋池。
一名細瘦漢子繞著三個孩子不停走動:「這事挺棘手,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這提醒還是太慢,古俊傑正彎腰殺敵,一支利箭射中他左腰,穆家莊團練教頭往前一倒,摔落城牆,被城下泰山弟子給亂刀分屍。
走過廊道時,張秋池察覺侍女與奴僕驚愕的眼光,這些人忙用行禮問安掩飾失態。抵達大廳時,師父智悟大師與智度、智醒兩位師叔還在爭論不休。
三人靠在城牆邊氣喘吁吁,全身疼痛,看著少林僧兵與嵩山弟子交戰。
難為他藏著這麼把刀在背後,動作大些都局促。
「張亮、張明去北面指揮協防!」沈懷憂對貼身的十二護衛下令,「馬景、蔡光去南面!許義跟剩下的人保護我和穆莊主!」
「兄弟我對窮人才客氣,您掂著荷包,別被我吃窮了。」彭老丐正說著,忽地臉上一濕,叫道,「下雨啦,楊兄弟,趕緊的!」
「這當口還管什麼規矩!」
彭老丐吆喝一聲:「年輕力壯!」
彭老丐問:「你說你叫什麼?」
智醒死得不明不白,跟他活著時一模一樣。
篝火前,覺證席地而坐,默默吃著素麵,彭老丐躺在地上,雙手作枕,翹著腳望天。
「封縣,先守住封縣。」子秋回答。
三人閑聊幾句,眼看大雨漸歇,忽地馬蹄勁急,濺起水花,自客棧外急速奔過。
沈懷憂哈哈大笑,拱手道:「彭大哥真是個妙人。在下沈懷憂,恰巧也要去封縣,彭大哥若不介意,可與沈某同行。」
沈懷憂拍拍覺證肩膀,嘆道:「大師,歇會吧。」
彭老丐忽地罵道:「操!什麼世道,好端端一家人,就一下午,滅門了,仇名狀都沒這麼狠!」
沈懷憂更是不解,狐疑地瞧著彭老丐,彭老丐只是笑,卻不答話。沈懷憂喚店家沏壺茶,叫了點心,請彭老丐與覺證閑聊,一問之下才知覺證是個雲遊葯僧,在少林學醫,之後雲遊四海施醫放葯,聽聞少嵩發生戰事,趕來戰場救死扶傷。天知道現在一個和尚在戰場出沒多危險,沈懷憂和彭老丐都佩服他的大胆仁心。
彭老丐道:「嵩山派可沒被佛法感化。」
楊景耀道:「他們家被發了仇名狀,父母死在我仙霞派轄區鬧市,仇家照規矩要留個滅門種,扔了把刀讓三兄妹自相殘殺。」他說到這,停頓片刻才接著道,「大哥怕死,拿刀對著弟妹,要殺又不敢,我看不慣,出手救下,自那以後,這弟妹倆就怕哥哥。」
沈懷憂望向窗外,吊著僧人屍體的大樹一排接著一排,他憂心道:「聽說嵩山背後有華山支持,少林被困,看來要一敗塗地……」
這板車連大帶小載了九個人,至少得有千斤重,也不知楊景耀打哪兒弄來這麼堅固的板車。兩人齊聲吆喝,迎著雨水跑了起來,還趕在沈懷憂馬車前頭,沈懷憂見他們精神十足,忍不住莞爾。
這話果然引起疑心,泰山派那領頭的沉思片刻,高聲道:「這般天色,說不得也得入城避個雨!」
是沈懷憂一早注意到的那名穿紅色甲衣使斬馬刀的高手。
穆清搖頭:「穆家莊暫不接待外人。」
「七個和尚,五個自己人,都快死了!」數數的嵩山弟子高聲回報。壯漢下馬走向火堆,覺證吃了一驚,想要攔阻,卻被兩名嵩山弟子揮刀擋住。
楊景耀忍俊不住,忙道:「不敢,不敢。」
彭老丐罵道:「操!我就說你總想造反,這不就露餡了?」
「挽狂瀾,步蹣跚,佇劍朝天喊!君可殉,民可亡,國祚不能斷!」
沈懷憂好奇問道:「分舵主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穆清眼眶通紅,抓著沈懷憂手臂哀求:「沈公子救我!」
沈懷憂本以為少林會以穆家莊為據點拒守嵩泰聯軍,豈知進城路上只見到守衛護院巡邏,並無一個少林僧兵,此時見穆清神色,更是篤定,於是道:「穆莊主,嵩山圍困少室山靠的是地利之便,嵩山派只在少林左近,打智泉方丈一個措手不及,又靠著少林與華山孤墳地的爭議阻斷冀地道路。嵩山強援是泰山派,封縣是必經要地,這裡有險可據,兩派勢必來搶,難道少林沒派人駐守?」
許義見對方武功高強,高聲喊道:「公子快走!」
他推開大廳的門時,爭執中的三位僧人同時抬頭望向他,都露出詫異神色。他走到不可置信的師父面前,智悟哽咽著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
紅甲高手正要再上,子曉和尚揮著禪杖打來,紅甲高手側身避開,左肘一屈,正撞中子曉面門,隨即揮刀橫掃,只兩招就將這位少林領軍攔腰斬成兩段。
他聲音渾厚,不僅中氣十足,語音也無半點發顫,顯得有恃無恐,穆清聽他開口,心神稍定。
趁著智醒轉頭看地圖,子秋順手抄起桌上鎮紙就往師叔頭上砸下,智醒搖搖晃晃,吱都沒吱一聲便倒地不起。子秋俯身將鎮紙用力砸向師叔的腦袋,血沫腦漿噴濺在他花了十五兩買來的綉袍上。
「西面!」一名少林弟子焦急地奔來,「城西有人來啦!」
沈懷憂道:「彭大哥,耍個空城計?」
覺證卻道:「嵩山本屬少林麾下,嵩山弟子也是少林弟子。」
許義道:「只受了輕傷,都在休息。」
沈懷憂道:「只是路過,過夜即走。」
「在救你師兄弟?」為首的壯漢問,似乎對覺證的冷靜感到好奇。
「操!」彭老丐大叫一聲。
「家父關心戰事,讓在下前來查看。」
子秋道:「沿路搶民糧,走到哪,搶到哪!」
楊景耀道:「別光我們說,你又怎麼教兒子?」
楊景耀道:「我得找到昨日那三兄妹,我送他們來,得保護他們周全。」
沈懷憂道:「大師一身精湛醫術,總不好不找個傳人。」
兩人正說話間,一名壯漢拉著台板車行來。壯漢穿著件深藍色袍子,肌肉精實,長相斯文,眼神炯炯,眉宇間頗見英氣。板車兩側各有一個孩子幫著推車,一大一小,大的約十三四歲,小的約十一二歲,車后還跟著個和尚,臂彎里抱著個約莫十歲的女童。
……
楊景耀默默吃著饅頭,一塊牛肉砸到他臉上。楊景耀抬起頭,不滿道:「幹嘛?」
一名老頭從道旁一躍而出,高舉雙手大喊:「順路,順路!送一程!」
「和尚這裏多的是,你說哪個?」楊景耀問。
紅甲高手搖搖晃晃起身,他被彭老丐一腳踢得頭暈腦脹,見斬馬刀落在路中央,上前彎腰去拾。
彭老丐挑了挑眉,也不替沈懷憂辯解。
智悟紅著眼眶:「秋池……難為你了。」
他相信少林會派人駐守穆家莊,利用這座小城池切斷泰山馳援嵩山的道路,也便於探查戰場上的消息。
沈懷憂扭頭看去,只聽楊景耀也高聲大喊:「餓了!」
沈懷憂的貼身守衛張明、張亮兄弟負傷倒下,還有四人被困在泰山弟子群里,眼看凶多吉少。
彭老丐搔搔頭:「怎地我覺得這個最難?和圖書
「任你掀翻千層浪,今朝叫你夢黃梁!」
彭老丐提起內力高聲道:「我是穆莊主侍衛,穆家莊住的都是百姓,你們來幹嘛?」
楊景耀搖頭:「誰幫我拉車,我拍誰馬屁。」
穆清難掩悲痛,嘆了口氣,正要下令開城投降,一名護院忙不迭奔上城牆,報道:「莊主,西面來了一群和尚,想入城!」
沈懷憂的馬車在大雨中駛來。「呦,會鈔的來了。」彭老丐堆起笑臉上前招呼。許義下馬為沈懷憂撐傘,楊景耀喊醒三個孩子,招他們來到身邊,低下頭道:「我帶你們去找舅舅。」
崑崙三十三年 秋 九月
守不住,雖然戰局展開不到半個時辰,沈懷憂便已明白守不住。穆家莊這群烏合之眾完全不是正規弟子對手,且士氣渙散,只靠彭老丐、楊景耀兩人,還有自己帶來的十二騎,根本對付不了數百名泰山弟子。
……
覺證說道:「他妻子聽說他上了戰場,心神激蕩,難產,母子……俱亡。我這師侄找了許久,才找著個剛出生的孩子。」
沈懷憂快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沈懷憂。」
彭老丐笑道:「你真愛多管閑事,就不怕結仇惹麻煩?這幾個孩子的仇家來頭大不大?」
沈懷憂哈哈大笑。
楊景耀喝道:「我還能多殺幾個!」
彭老丐道:「是不喜歡,不過跟你沒關係。」
沈懷憂疼得站不直身,眼看紅甲高手逼近,死亡迫在眉睫,忽聞一聲暴喝如晴天霹靂,彭老丐縱身躍起,兩橫兩豎四道刀光劈下。
是個頂尖高手!
彭老丐沒好氣道:「什麼前輩!在下彭鎮浩,今年才三十五!」
覺證放下筷子,拿袖子擦去嘴角油漬,雙手合十,道:「緣起性空,因果有自,貧僧揣度不到,但知唯有慈悲佛法能感化愚昧,度世救人。」
彭老丐罵道:「操!怎地大半夜的,和尚你這光頭還是亮得扎眼?」
「秋池是俗家弟子,不得參議寺務……」
彭老丐道:「幫忙啊!這群泰山弟子進城,能有好事?」
篝火在城牆下燃起,來自少林的僧兵與俗家弟子們吃力地剝下屍體上的皮甲,搜刮值錢財物。
彭老丐笑道:「我打算躲你車上,跟著你青城旗號走,保平安。」
……
「貧僧法號覺證,是少林寺葯僧。」覺證如實回答。
大雨里,馬車來到穆家大院外,穆清延請沈懷憂入大廳奉茶,道:「我即刻命下人備席,沈公子可先用些點心。」他正要喚妻兒來見,沈懷憂連忙阻止,問道:「敢問穆莊主,少林在封縣可還有駐守弟子,穆家莊可有僧兵留守?」
這得遭多少罪才會死?有人嘆息。
沈懷憂道:「這座小城足可依險屯兵,就是惹禍。」
是個火鉗子。
仙霞派是小門派,守衛只看了一眼,也不伸手接過,直接回絕:「嵩山作亂,穆家莊不收外客。」
護院攔住壯漢,壯漢拱手道:「在下楊景耀,武當轄下仙霞派掌門,這是敝派令牌。這位是少林寺葯僧覺證大師。這三個孩子有親人在莊裡幹活,還請通融。」楊景耀說著拿出塊金牌遞給守衛。
彭老丐心領神會,道:「穆家莊里住滿啦,擠不下!」
大哥舉起匕首,先是對著自己胸口,又顫著手對著脖子。他的手抖得厲害,始終下不了手,旁人皆掩面不忍看。最後大哥將目光投向弟弟,弟弟眼神驚恐,身子不由得一縮,摔倒在地,慌張喊道:「哥!」
「快點!」彭老丐催促。
沈懷憂點點頭:「應該說,是少林守住了。」
楊景耀道:「嵩山想當第十大家,反出少林,上頭起個念想,下頭得死多少人?」
穆清聞言一驚,又強自鎮定,道:「穆家莊不是門派,也無兵馬,往年也跟嵩山派有往來交情,泰山派要過路,何必為難我們?」
子曉喜道:「是張師兄來了嗎?」
「奪」的一聲,不知發生什麼,短匕已釘入一旁小屋牆面,刀柄微微晃動。大哥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手,匕首不翼而飛,另兩個孩子則呆望著站在大哥身邊的藍衣青年。
智醒沉吟道:「讓貧僧想想……」
楊景耀望著那三個孩子:「小門派,來我仙霞派地頭,擔得起。」
「貧僧知道。」覺證回答,仍是專註醫治傷者。
「貧僧知道。」
段秀感覺臉上微熱,伸手在臉頰上一摸,摸到了血。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藍衣青年的手下訝異喊道:「掌門!」
紅甲高手雙手舉刀過頂,向下連劈七刀,刀刀勢大力沉,這是泰山派壓頂刀法,楊景耀初時尚能抵擋,到得第七刀,雙臂發麻,只得狼狽躲閃。彭老丐揮刀去救,還未近身,斬馬刀已劈來,雙刀交擊,彭老丐右肩劇痛,只得退開,楊景耀又揮刀來救。
為首的壯漢哦了一聲,舉馬鞭遙指著火堆旁的傷者:「數數!」又問覺證:「你叫什麼名字?」
「殺!」少林旗號在南邊揚起,大批僧兵騎馬衝出,將嵩山隊伍衝散。援軍來了?彭老丐一愣,深深吸了口氣,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楊景耀,與沈懷憂會合。
說出最後這句話的是智醒師叔,應該是吧,張秋池不太想分辨。剃了頭,穿著一樣的僧服,每個和尚都長得差不多,起碼張秋池是這樣認為的。如果體型差不多,只看過幾眼的和尚,他懶得分辨誰是誰。
穆清覺得有理,對沈懷憂作揖:「沈公子願意屈就,穆家莊只好恭迎大佛,沈公子請。」
馬車跟了上來,沈懷憂探出頭問:「分舵主,楊掌門,覺證大師,穆莊主要替在下接風洗塵,不若同往?」
砰!沈懷憂被紅甲高手踢中小腹,只覺天旋地轉,不知在地上滾了幾圈才止住,剛想起身,只覺得肚裏翻騰,幾乎要嘔吐出來。
楊景耀也看見了。不僅如此,東門城牆也已失守,沈懷憂扶著重傷的許義,與穆清在僅存的四名守衛保護下緩緩從城牆上撤退,城牆上已豎起泰山旗幟。
沈懷憂道:「我去找大師,彭大哥可得給我留些。」
楊景耀笑道:「老前輩,爺是您自稱的,可不是晚輩叫的。」
哥哥腦袋磕著桌角,滿臉是血,哭著求饒:「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我怕,對不起!」弟弟妹妹見哥哥被打,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
子秋回答:「解少林之圍不可急。泰山派是嵩山後援,封縣是勝負要地,嵩山必取,守住封縣就能切斷泰山嵩山的聯繫,之後統籌各地弟子,再行反攻。」
楊景耀道:「大師在下面呢!」說罷揮刀砍向泰山弟子。
「那也是少林的劫難。」
「有請~」
子秋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才壓抑住心頭怒火:「智醒師叔還需要多久籌備糧草?」
許義雙手各提著個三層食盒走來。「公子!」他將食盒打開,取出盤碗一一放在地上,裡頭有烤得酥焦的雞肉,還有魚片、燴三鮮跟彭老丐最想吃的牛肉。
眾人各自領命而去。沈懷憂見彭老丐縮在城垛邊,擠上前去,彭老丐怪道:「你留下幹嘛?你是青城世子,躲遠些,打完仗他們也不敢碰你。」
……
楊景耀扔了個饅頭給沈懷憂,這還是楊景耀第一次主動搭理他,沈懷憂抬頭望來。
沈懷憂勸道:「儘速拆毀城牆。沒了城牆,穆家莊不過尋常富戶之地,泰山派頂多強取錢糧,此外再無價值。」
楊景耀也大喊道:「很多很多飯!牛肉,要大塊的!」
智悟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驚呼:「子秋,你做什麼!」
彭老丐道:「別太給自己長臉,吃吧。」
沈懷憂探頭望去,只見那老人下門牙已缺,發色灰白,赤足,身上只著件素衣短褲,只是衣服乾淨,既不像逃難,也不像遭了盜匪,頗有些可疑。憐他年事已高,此處距離城鎮又遠,沈懷憂仍是道:「讓老丈上車吧。」那老頭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嘴裏不知嘀咕些什麼,等馬車停下,也不扭捏,大搖大擺上了車。
許義急轉身。他是三峽幫嫡系,沈懷憂的貼身護衛隊長,武功不高是不可能站上這個位置的。他橫刀一架,火光四濺,只覺一股大力壓下他手中刀,彷佛他的抵擋只是徒勞無功的花架子。「噗」的一聲,斬馬刀在他胸口劃出一道深痕。
彭老丐收刀入鞘,回到座位上坐定,楊景耀這才明白他的用意,看著三兄妹抱成一團也覺感傷,上前摸摸三兄妹的頭,安慰道:「你們以後要相依為命了,得互相照顧。」
穆清左右為難,問沈懷憂:「沈公子是青城世子,能不能出個面,就說你人在穆家莊作客,讓他們退兵?」
沈懷憂笑道:「餓極了,什麼都好吃。」
楊景耀默然不語。
段秀見無人說話,將仇名狀收起,催促那孩子:「快!」
又一支利箭射穿穆清身旁一名守衛胸口,把穆清嚇得面如土色。只聽城下殺聲震天,沈懷憂探頭望去,泰山派弟子已攻至牆邊,以箭雨掩護,唰唰唰一連三支鉤爪甩上城牆。
彭老丐立刻湊上前來,無視許義不滿的眼神,也不用筷子,伸手捏塊雞肉塞入嘴裏,贊道:「當青城世子的兄弟就有這好處!」
只見城牆下約莫三百多人的隊伍打著泰山旗號,掌旗弟子身邊站著一人,見穆清等三人上城,高聲大喊:「是穆莊主嗎?」語氣頗為倨傲。
最後一縷頭髮落下時,張秋池感到頭上前所未有的清爽,彷佛思路也清晰了許多,那些難題再也不是難題。他www.hetubook.com.com沒在佛前看到路,他從不信佛,只信自己。佛解決不了任何事,佛在天上,天上管不著人間,就像武當管不了少林那樣理所當然。
只見彭老丐怒氣沖沖走來,一把將哥哥從桌上揪下,怒斥道:「連弟弟都想殺,沒種的孬貨!」隨即將哥哥甩出,撞倒桌椅,噼里啪啦好大一番大動靜。客棧里人不多,個個注目,連戲班子都停下唱曲來看,彭老丐把那大哥摁倒在地,扇了幾巴掌,幾拳打得他鼻血長流。
穆清聽他問起軍務,愕然道:「沈公子何故問這個?」
沈懷憂道:「彭大哥,咱們去看看?」
彭老丐大笑:「不當祖宗要當兄弟,您以後是青城掌門,我攀您這親戚,怕擔待不起。行唄,沈兄弟,稍晚回撫州還得仰仗您周濟,這頓飯咱兄弟找間客棧吃了,你晚些來會鈔便是。」
沈懷憂心中難過,問道:「你讓他苦苦支撐,就是為了讓他見兒子一面,含笑九泉?」
沈懷憂點點頭,來援的少林弟子比想像的更少,只有兩百餘人,若敵軍眾多,穆家莊仍是守不住。
穆清忙恭敬道:「在下穆家莊莊主穆清。沈公子何事駕臨?」
一團刀光捲入,將泰山弟子殺退,彭老丐定睛一看,喊道:「楊兄弟,你也來了!」
「薩神安,佑本汗,踏破紅霞關!血已干,回天難,百年一好漢,尤大將軍~受降吧!」
彭老丐提高音量:「我就是長得急了些,不滿意跟我娘說去!」
少林隊伍的領頭法號子曉,暫時接管穆家莊所有事務,穆清正交代族人收拾行李離開穆家莊,包括他的妻兒,而他自己卻要留下。
大哥勉強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向弟弟,腳步遲緩,雙腿不停發抖,隨時要摔倒似的。
沈懷憂三人都是一愣。覺證點點頭,僧兵將孩子抱走,沈懷憂順著那僧兵離去的方向望去,不遠處,一對夫妻正殷殷望著。
沈懷憂笑道:「等進了穆家莊,讓在下為分舵主置辦幾件稱心的衣服。」
彭老丐問:「你認得車上那人?」
「操,不能這麼打!」彭老丐自知受傷力疲,硬碰討不了好,忙左右張望,發現旁邊有間鐵鋪,棄刀搶進鐵鋪里。
彭老丐眉頭一皺:「出大事啦?」
沈懷憂道:「都說了是兄弟,我也得幫你。」
沈懷憂拱手道:「沈某定當儘力周全諸位。」
楊景耀起疑:「可您這年紀……」
穆清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穆家莊是穆家歷三代二十余年之功好不容易在自己手上建成,現在卻要拆毀?
穆清仍是搖頭。沈懷憂肩膀一緊,知道是彭老丐推他,順勢上前,道:「穆莊主,這位楊壯士是武當轄下仙霞派掌門,有令牌文書,不會是姦細。再說傷者中也有少林弟子,且看在下薄面,讓幾個孩子入城尋親吧。」
彭老丐站起身來橫刀一斬,將兩名泰山弟子劈落城下。沈懷憂坐鎮城牆,指揮護衛潑油點火,穆家莊缺乏守城器具,只能藉助城牆阻擋敵軍,護院抵敵不住,節節敗退。不久后城牆上已站了三十余名泰山弟子,穆家莊護院紛紛潰逃,有人殺向沈懷憂,許義等人上前禦敵,許義喊道:「公子,還是退往城下吧!」
彭老丐點頭:「這個才對。」
另一人上前看了眼,臉色一變:「有兩個嵩山弟子!」說罷掄起長槍就要刺去。覺證忙擋在車前:「他們被同伴拋棄在戰場上。施主,勿可輕犯波羅夷。」
彭老丐嘿嘿一笑,雙手用力一扳,將斬馬刀壓下。楊景耀揮刀砍來,正中紅甲高手後背,但這人武功當真高強,向後一記穿心腿踢中楊景耀肩膀,雙手扭刀要掙脫火鉗。彭老丐借力飛身而起,雙腳重重踢中紅甲高手胸口,紅甲高手口吐鮮血,摔飛在地,斬馬刀脫手,彭老丐正要上前殺了他,身後喊聲大起,彭老丐回頭望去。
雨聲幾乎掩蓋了戲台上的唱聲,楊景耀怔怔看著戲台。沈懷憂是青城世子,不缺錢,彭老丐也不客氣,一進客棧就選了最大的桌子,點的都是大魚大肉,覺證將傷者送往醫館,那三個孩子餓死鬼投胎似的不住扒飯。
戲台上的尤長帛身亡,怒王再登台,引得台下一片歡呼,怒王大戰蠻王可是壓軸大戲。
穆清不認得他,望向左右,守衛回答:「說是武當底下一個沒聽過的門派掌門,車上還有兩個嵩山弟子,怕是姦細。」
智醒師叔有些怒氣:「要你解少林之圍,你守封縣做什麼?」
三個孩子點點頭,楊景耀取了把傘交給大哥,正要冒雨出發,沈懷憂見他們四人只有一把傘,微笑著把傘遞給楊景耀,楊景耀伸手接過,也沒說謝,徑自遞給了最小的妹妹。
車廂里只有一箱行李,頗為寬敞,那老頭像是鬆口氣又像是抱怨:「這世道,行路難哦。」說著從後背衣下抽出柄連鞘刀來。沈懷憂不由得側目警覺,那老頭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把刀擱在身旁,道:「之前提著刀,見著的都以為我是土匪,得藏著才好攔車。幸好遇著你。」
彭老丐喊道:「我那把也拿去。」
「原來還剩一個。」楊景耀道,「就怕你吃不慣。」
……
原來光頭被摸跟有頭髮的觸感真的不同。
悶了一路的彭老丐跳下馬車透氣,抬起袖子看著自己這身系著腰刀不倫不類的書生裝扮,啼笑皆非道:「這衣服合身,就是不合適,活似潑猴兒穿戲袍,扮什麼大聖。」
城牆上架起一口口大鍋,下邊堆滿木柴,僧兵與俗家弟子備好弓箭。箭不多,這批急援的僧兵沒帶足夠的輜重,守城的情況不容樂觀。
穆清下令開城門,讓穆家家眷與民眾陸續離開,車隊拖得老長。送走妻兒后,穆清一掃昨日怯懦,站在城牆上,顯然已有以死殉城的決心。
彭老丐甩個眼色,與楊景耀起身到客棧門口,低聲問道:「這三兄妹怎麼回事?」
大哥嚎啕大哭,跪倒在地,不住叩頭:「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弟,哥哥真的很害怕……」
「你跟這和尚又是怎麼認識的?」
穆清茫然若失,悵然離開城牆。
「若是少林淪陷了呢?」
沈懷憂大喜過望:「有救了!」
彭老丐大聲道:「老子要吃飯!」
楊景耀答道:「沒多的了。」
這不古怪,古怪的是那輛板車,車上躺著五名傷者——三名和尚跟兩名嵩山弟子。嵩山弟子跟少林僧人同卧一台板車?沈懷憂與彭老丐面面相覷,都覺稀奇。
彭老丐拱手哈腰,笑道:「謝過好心的大爺。」
穆清臉色大變,誰都知道這群泰山弟子進城後會發生什麼,難道還當真能借住幾天就走?穆家莊至少得被洗劫一空。自己養的這群護院在正規弟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莊裡有六百多口親眷,還有自己的妻子跟兒子穆劼……
「開西門!」穆清下令,「放少林弟子入城!」
楊景耀笑道:「彭鎮浩,彭大俠,湘北道上救孤女,以一抵十退強敵,合著你才是救世的活菩薩?」
太陽很大,熱氣蒸騰,景物扭曲模糊。鬧市裡人們團團圍作圈,有人往前擠,有人踮著腳尖朝裡頭張望,雖是看熱鬧,卻很安靜,只有窸窸窣窣的耳語聲。
沈懷憂見南邊還有泰山弟子爬上城牆,喊道:「彭大哥,南邊薄弱!」
剃刀一寸一寸颳去頭髮。張秋池並不在佛前剃度,看著他落去青絲的不是佛祖,而是張家祠堂里的列祖列宗,還有身旁含著眼淚忍著心疼安慰妻子的娘。
「沒救了。」是彭老丐的聲音。沈懷憂回頭望去,見著了默默跟來的彭老丐與楊景耀。
彭老丐掀起食盒最下層:「他還替和尚準備了齋菜,挺有心啊,還想著一起吃飯。」
楊景耀道:「這三個孩子的親人在穆家莊,我幫他們認了親就出城,絕不耽擱。要不,你們幫忙通知一聲?」
忽聞破風聲響,不知哪來的冷箭正中彭老丐右肩,機不可失,紅甲高手飛起一腳將彭老丐踢下城牆。彭老丐摔得骨頭都要散架,眼見一條黑影罩來,那紅甲高手從城牆上一躍而下,雙腳踩向他,彭老丐忙翻身避開,尚不及起身就被踢得沿地滾開,疼得不住罵娘。
子秋收起地圖,不容師叔質疑:「馬上出發,慢了就來不及了!」
暮色四合,城牆上只余哀鳴聲,泰山弟子已經撤退,少林弟子歡聲雷動。彭老丐和楊景耀渾身血污,背靠背不住喘氣,累得不想動彈了。
沈懷憂問道:「弟兄們還好嗎?」
二十來匹馬圍著覺證打轉,幾乎快把他眼給轉花。這群人都穿著藍衣皮甲,身上滿是臟污與風乾的血漬,為首的壯漢留著濃密的鬍子,左眼下緣有道新痂,他身後的嵩山弟子抽出刀,壯漢揮手制止了他們。
楊景耀喊道:「您老力氣夠嗎?」
沈懷憂反問:「彭大哥又在幹嘛?」
「還是招秋池來商議吧。」這是師父的聲音。
那護衛道:「穆家莊里幹活的有幾百上千人,這時節誰有空讓你訪親?」
饅頭又干又硬,握在手裡,稍一用力便有碎屑落下,沈懷憂試著撕開饅頭,但實在太干,只能一塊塊剝下。
楊景耀忽問;「你說……要是怒王知道他死後,武林群豪各大門派為了搶當皇帝打了整整三十幾年,他怎麼想?」
楊景耀冷笑:「九大家的世子,誰敢?」
覺證沒理會沈懷憂,只對傷者說道:「撐住,就要找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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