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伊烏什金甚至覺得身邊這個男人有些陌生,陌生到自己幾乎都快不認識馬拉申科了。
「……」
手扶著面前的雙聯裝14.5毫米KPV重機槍槍架,面色依舊是靜如止水中波瀾不驚,就好像在說今晚吃什麼一般的平常事,伸出另一隻手去彈了彈煙灰的馬拉申科,在伊烏什金安靜的傾聽中隨即繼續開口。
「那你信任司令員同志嗎?你信任朱可夫元帥嗎?他也是你的同志。」
一句話也說不出的馬拉申科不知道雙眼眺望前方、思考了多久,整個人沉默著、靜止不動地就像是一尊剛剛澆築冷卻好的雕像,不知過了多久才在煙頭快要燒到了手指的微微顫抖中再次開口。
「如果我無法完成,那就交給你們了,交給你、還有謝廖沙、阿爾喬姆、謝爾蓋。」
伊烏什金料到馬拉申科的性格一定會這麼說,走回頭路、嚷嚷著沒有後悔葯吃從來不是他的風格,就像接下來的最終一句話也依舊還是在意料之中一樣。
靜靜地看著已經從口袋中掏出,就置於自己手心之中的口琴,馬拉申科在這一瞬間似乎從未感受到過如此重若泰山般的分量,壓得自己的右手幾乎就快要支撐不住。
「當你活在戰後,親眼看到那些殺害基里爾的兇手逍遙自得,整天在一片我們的影響力所觸及不到的土地上逍遙快活、四處演講,把他們虐殺我們兄弟、我們同志們的偷襲仗,描繪成一場巨大且充滿榮耀的教科書式裝甲作戰,把他們的榮譽建立在我們的痛苦、我們的犧牲、我們的鮮血上的時候,你會怎麼想?」
「……」
「至於這之後會怎樣,我已經不在乎了,隨便怎麼樣都行。但我必須要為這一切畫上句號,為基里爾討個說法、有個交代,這是我身為他的車長所最後能為他做的事。」
「你終於說對了一件事……」
伊烏什金還從沒見過馬拉申科如此意志消沉、擺爛https://m.hetubook.com.com頹廢的模樣,儘管依舊意志堅定、對已經規劃好的目標勢在必得,但這種無所顧忌、隨便事後怎樣的模樣卻是前所未有的,這根本不像是伊烏什金印象里那個對命令不打折扣、視軍令如山的馬拉申科。
「因為我了解你,足夠了解。」
「……」
「你沒把作戰計劃報備上去,是吧?」
馬拉申科一直都將基里爾的口琴帶在身上、揣在戰鬥服之下,內襯襯衫的上衣兜里妥善保管、隨身攜帶。馬拉申科堅信這就是基里爾還在自己身邊,就像以前一樣與自己一起並肩作戰的證明。
「本不應該是這樣的,這不像是你,不像是你的行事風格能做出來的事,到底為什麼?」
「……」
「……」
「這次的戰鬥對你我、對政委同志的意義都非同尋常,我們的敵人也絕非等閑之輩。按我對你的了解,我相信你一定會全力以赴去投入戰鬥,但現實並不是這樣,你甚至都沒拿出全師一半的力量,那麼這就很有問題了。」
「……」
「敵人可能只是一個步兵團加一個殘缺不滿編裝甲營組成的戰鬥群,設身處地去想,我如果坐在方面軍司令員那個位置上,我不會認為這種路邊雜魚值得動用我的終極王牌。就像打撲克牌,決勝的牌要留到最後再出,沒有人會一開場就輕易撂出底牌。」
「……無論對錯,這是我所做出的決定,已經無需為此再做爭辯。我從不為我走過的路後悔,現在也是一樣。」
「我上頭了,我知道這是事實,所有的一切都在朝我希望和我無所顧忌的方向前進,我沒有思考過你所說的問題,直到你說起之前,所以我回答不了你這是為什麼。」
「你說的沒錯,這是一次獨走行動。我欺上瞞下,連手下追隨我奮勇作戰的同志們都不知道我這一意孤行、擅自蠻幹,我這種人不值得被原諒……和圖書」
馬拉申科依舊不語,只是靜靜地聽著,開口說話的人還是伊烏什金。
不過,縱使是伊烏什金猜對了實情,理應能夠讓馬拉申科為此感到欣慰高興,但就眼下這情形來說卻也依舊難以讓馬拉申科的興緻提得起來,揣著心事的馬拉申科照例還是那樣的面如止水、波瀾不驚。
「好,你也是當事人,你也感同身受,那你來告訴我答案!」
「你問這話什麼意思。」
行駛在裝甲縱隊中的IS-7重型坦克顛簸著自己龐大的身形,向著未知的前方勻速開進。成群結隊的其它裝甲戰鬥車輛伴隨行進在隊列的周圍,一路齊頭並進、塵土飛揚,置身於這滾滾鐵流馳騁在大地上的場景當中,絕對是每個熱血爺們都夢寐以求的絕頂之事。
「我知道司令員同志對領袖師的用途和任務做出了怎樣的規劃,我們要時刻待命,在敵人最緊繃、戰場形勢最千鈞一髮的決勝時刻投入戰鬥,起到一錘定音的決定性作用,這足以成為領袖師不得去處理這種低級戰鬥的理由。」
現在不光是對戰局戰術上有自己的理解,分析能力上的長進變化也是一樣的大,大到讓馬拉申科甚至對伊烏什金這碎片化信息的整合拼湊與匯總分析能力有些驚訝,不誇張地說就是到師部里揪幾個作戰參謀出來恐怕都沒這本事。
「……」
馬拉申科不語,他已經猜到了伊烏什金接下來會說什麼,正如伊烏什金接下來緩緩道來的話語般如出一轍。
「……」
「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做了這樣的決定,我只能靠猜的。我想你一定有什麼迫不得已的原因,要製造大部隊留下還在休整中的假象,我知道我們的原定命令是什麼。」
「歷史是人親手書寫的,伊烏什金。我將是這一切的書寫者,誰都阻止不了我,就算這把燃燼仇敵的火焰會連我自己也吞噬掉我也在所不惜。」
「我意思是,如果你信任他,你就不會做www.hetubook•com•com
出這樣的決定,正如我相信你一定會為基里爾復讎,所以毫不猶豫地回去安靜等消息一樣。看看現在的結果,這難道不就是信任嗎?」
「……」
如果沒有他當時打聽到的那意外消息,這一切甚至都不會發生,馬拉申科也不必賭上自己的一切來當這個獨走者,話已至此的伊烏什金忽然感覺到了源自靈魂的無力、無奈,甚至是深深地自責。
伊烏什金不想去質疑馬拉申科做出的決定,即便感到陌生、但伊烏什金仍然相信自己的車長同志有他這麼做的理由,伊烏什金現在也僅僅只是對這個理由感興趣、對命令和決定卻毫不質疑,也就僅此而已。
「……」
「我苦苦尋找這群狗雜種,從蘇聯一直找到波蘭再到東普魯士,直到現在的勝利在即最後時刻。不會再有機會留給我去在戰場上戰勝和消滅他們了,這就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必須要為基里爾復讎,為此我不惜一切,而且我不想我的復讎計劃有半點失敗被拒絕的風險,我要把所有可以預料到的風險抹除降低到極限,這一切必須由我親手去做、必須被完成。」
「……」
因自己而起的這一切到底是對是錯?伊烏什金動搖了。
「概率,凡事都有成功和失敗的概率,你明白嗎?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講求概率的,這次的行動也一樣。」
準確來講,伊烏什金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馬拉申科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不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有任何的建設性和意義可言,更無從理解伊烏什金這話里的深意。
將上半身探出炮塔外看著周圍的光景,此時此刻的伊烏什金不想說什麼心潮澎湃,也沒有心思去欣賞這平日里最愛看、百看不厭的波瀾壯闊之景,越是到這最後關頭的伊烏什金反而越是平靜,平靜到連他自己都不好說這到底是為什麼。
「你曾說你要帶著這隻口琴去見證復讎、見證紅軍最終迎來勝利的時m•hetubook•com•com刻,但你知道嗎?你就快完不成最後一項了,這難道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手裡夾著煙的馬拉申科默然不語,甚至根本沒想到伊烏什金會突然問起這個,像是在思考些什麼,寥寥片刻后才再度悄然開口。
「哪怕是有基里爾的這層關係在,我也不相信政委同志會這麼做。他不會把為了親人的復讎建立在你親手毀了自己之上,絕對不會!你也是他的親人,哪怕沒有血緣關係,我們所有人都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一點一滴,這不是我所熟悉和認識的那個政委同志。」
「……」
「新的車長和師長同志會帶領你們走向勝利,無論他是誰,讓基里爾見證這一切,這是177號車組必須完成的任務。」
嘴裏叼煙的馬拉申科眯著眼眺望著遠方,悠悠然道出口的話語就像那嘴角的煙霧繚繞一樣飄然升起。
一根煙盡、又是一根的馬拉申科剛剛點上了火,面對伊烏什金的質問卻是瞬間變了面色。
「你上頭了,為了給基里爾復讎甚至失去了全局思考的能力,你只考慮那些如你所願發生的事。」
儘管早已預料到馬拉申科可能的回答會是如此,但當這話從馬拉申科嘴裏自己說出來之後,伊烏什金卻是已然感受到強烈的震撼與衝擊。
嘴裏叼煙的馬拉申科沉默了,在聽完這一番話之後。
「我腦袋繞不了那麼多的彎彎繞,不擅長這個。我想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你沒有上報作戰計劃,留下大部隊是為了給上級看的,你隱瞞了實情,也不知道我猜的對不對。」
從1943年轉入戰略反攻以來,甚至是再往前算,從搭夥兒跟在馬拉申科手底下打工開始算起。
「他們,你跟我提他們倆?」
「我……我甚至無法相信政委同志會任由你這麼蠻幹,他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毀掉自己?領袖師還會繼續存在,同志們還將並肩前行直至最終的勝利,但這一切到時候都和你沒關係了!」
https://m.hetubook.com.com「我無法容忍半點失敗、被拒絕可能性的存在,試想那樣的結果對我來說形同世界黑暗,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我不在乎被拒絕的可能性究竟是大是小、到底是多少,我只在乎這個可能性確實客觀存在,這對我而言就夠了。」
「一切都值得嗎?你活在對你最重要之人死後都要被羞辱、被踐踏、被當做炫耀吹噓的資本,你卻對此無可奈何的世界中時,你覺得披在你身上的榮譽和成就難道就值得嗎?難道就不覺得這一切羞愧嗎?!你憑什麼如此安然自得的活著?而他們又憑什麼在死後還要受盡屈辱?他們還是你的兄弟、你的同志們嗎?你還記得他們活著和微笑時的樣子嗎?」
馬拉申科感覺自己從未像這五分鐘里一樣連續多次啞口無言,伊烏什金的話再一次像一柄重鎚一般重重地砸在了馬拉申科的心裏、餘音回蕩。
「為什麼會這麼問?」
「所以你就是為了單純的避險,那可能微乎其微的風險,就賭上了自己的前程、榮譽、迄今為止所奮鬥來的一切?你瘋了嗎?我們走過了何等的千辛萬苦才有了今天,你覺得你這麼做對得起基里爾,對得起尼可萊嗎?他們要知道你連自己的前程榮譽都棄之不顧,當一個會被人唾罵不齒的獨走者,他們會怎麼想?!」
「……」
身旁同在炮塔外掛耷著看風景,嘴裏還叼著根煙的馬拉申科聞言一愣,稍有思索后的話語隨之緩緩開口。
「你是基里爾短短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我、不是政委同志、不是任何人,他只把他考上大學時,母親用辛勞積蓄置辦送給他當做升學禮物的口琴留給了你。你是他的繼承者、他精神和意志的傳承者,你手裡的口琴比任何東西都來得更重。」
自打自己開始有意識培養伊烏什金的指揮能力和思考分析能力以來,馬拉申科是愈發感受到這個過去總是一根筋,但鬼點子著實不少、小聰明一籮筐的小子是變化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