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燕一路聽娘念叨到灶房,趙嬸兒她們都準備好了,灶台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此時已近黃昏,時辰正好。
灶房裡圍著好些人在瞧,倒不是不會炸魚,婦人家就這個喜好,喜歡看別人做飯。
「我才不甜呢。」劉稻草嘿嘿笑,捻起一塊也塞到桃花嘴裏,態度敞亮,「只管吃就是,麥芽糖的做法並不難,不過這到底是一門手藝,我就不細說了哈。就是這東西算不得啥金貴物,你們只管吃,別省著。」
桃花點頭,正要去開碗櫃,便被站在不遠處的劉稻草攔住:「裝啥呀,留著給鴨蛋他們吃。」說著,她率先捏了一個塞入站在她旁邊的三花嘴裏,笑著說,「咱們也能吃。」
這些玩意兒平日里許是用不著,但都金貴著呢,尤其是帶了字的物什,大河村連個童生都沒有,雖說過年講究個辭舊迎新,啥都用新的才好,可也不是人人都買得起,就一張用舊了的春聯,缺了角、字模糊了都能將就使個好幾回。
大舅母翻找出香燭紙錢和灶王爺畫像,順道把去年的春聯拿了出來,就這三張祝語便花了她足足二十五個銅板,上聯十個銅板,下聯十個銅板,橫批五個銅板,老貴了!
「虧得你記性好,居然還記得這些。」趙素芬笑著說,「娘已經很好啦,遇到那些不體貼的人家,你挺著大肚子都得下地幹活。你二爹還是曉得心疼人,若不然滿倉就不叫滿倉,得叫『地生』啦!」
就好比去年的春聯上畫了個兔子,今乃龍年,你貼箇舊物,龍神大人不得生氣吶?
桃花一手捏著魚尾,一手捏著魚頭,小口小口吃著炸小魚,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娘身後。
大舅母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對著灶王爺的畫面虔誠地磕了三個頭,和他老人家嘮嗑:「今年外頭糟了難,我們全家都https://m.hetubook.com.com搬到山裡來了,好些東西準備不妥當,您多擔待,明年定給補上。今年這麥芽糖是黃婆子母女給您準備的,魚是我大外甥大冷天去溪里現撈的,豬肉是林老頭自個喂的豬,豆子是二牛他們兩口子帶進山的,酒是下午老二特意使銀錢給我那妹夫買了一碗,算是他家孝敬您的……一家子都有心,您都親眼瞅見了,來年可一定要繼續保佑我們一大家子,大人小娃,還有肚子里還未出生的奶娃子們,可一個都不要落下,都要好生保佑啊。」
「那老童生很是雞賊,喜歡在春聯上畫生肖,畫得丑不提,他心眼子多,只要畫了生肖的春聯就只能用一年,這般明年還得去找他求字。」
她看著那盆炸好的小酥魚,其實不能說是小酥魚,沒裹澱粉,就這般干炸的。可就是這般看著才香呢,魚鱗炸得焦黃酥脆,而裡頭的魚肉卻是嫩的,啥佐料都沒放,就最後回鍋復炸時撒上些許粗鹽調味兒就完事兒了。
「你想得美,我才不叫!」三花跺腳,跟在她後頭去了院子。
貢糖是希望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吃點甜的給玉皇大帝說說他們家的好話,保佑他們家來年闔家歡樂,幸福美滿;魚和豬肉則算三牲之一;豆子是給灶王爺的坐騎吃的;餃子則是常貢品之一;而酒也有說法,有些人家擔心灶王爺喝醉了上天說胡話,故而不貢酒。而有些人家則故意給灶王爺灌酒,喝醉的神才好說話嘛,多吹吹耳旁風,指望他老人家多說好話。
灶房裡擠不下這麼多人,衛大虎他們這些漢子站在外頭,抱著難得乖巧的娃子們安靜聽著。
可今年不同,許是外頭正在打仗,世道不安穩便尤其渴望安定的生活,他們頭一次希望灶王爺顯靈,也和*圖*書
不求個啥富貴日子,就希望一家子平平安安就成。
灶房裡忙得熱火朝天,等最後一盤炒菜出鍋,趙素芬便開始掌勺,她先是把鍋涮洗了一遍,然後便叫燒火的桃花添加柴火,等鍋中燒熱后,她半點不省油,挖了好幾大坨豬油到鍋中。
「好吃。」見娘望著自己,桃花忍不住笑彎了眼,「就是這口,吃上心裏就舒坦了。」
趙素芬端著魚往鬧騰騰的堂屋走去,扭頭對她小聲說道:「娘一直說你是個有福氣的,所以啊,眼下正該你享呢!」
桃花放下火鉗,待灶里的柴火燒完就成,不用管啦。
一截白蘿蔔上插著三根香燭,點上蠟燭,大舅母代替全家祭拜灶王爺。
「我只記得您那會兒雙腳腫脹,夜晚還喜歡抽筋,疼得睡不著。」
在灶台上貼上灶王爺畫像,裝在盤子里的貢品都擺好了,一盤子麥芽糖,一盤蒸魚,一盤豆子,一盤餃子,一刀煮好豬肉,一碗酒。本該有水果,但這會兒一時半刻找不著,只得作罷。
有麥芽糖吃,狗子他們很高興瘋了,仰著腦袋張嘴排排站,像鳥巢里等待餵食的雛鳥般。劉稻草是個活潑性子,喜歡逗他們耍,捻著一塊作勢猶豫不知曉該先喂誰,急的鵝蛋直拽她衣角討好叫著:「稻草姑姑先餵鵝蛋,先餵鵝蛋吧。」
這麼個貴价物,去年就貼了十來日,大年一過她便揭了下來好生收著,就等著今年繼續使。
以往每年這日都會祭拜灶神,年年都來一遭,再是習俗,次數多了就和扛鋤頭下地一樣,當成個必須要乾的事兒去做,老實說心裡頭其實沒啥感覺,祭拜也是圖個心安。
「當初那書生還想給我上頭畫個生肖,你娘我聰明,及時給攔住了,就叫他寫了字,別的一筆都不要添。」大舅母得意洋洋看著兒媳,「人人都崇尚讀書人hetubook•com•com,我自也敬佩,但是讀書人窮啊,不是窮一個,而是窮一家,好些人從總角年歲讀到白髮蒼蒼,整個家當都填了進去,到頭來也才是個童生。老童生老童生,外人都這般叫,功名沒考取一個,還那啥不勤穀子不分,田裡活兒幹不了,吃個飯要人端手裡,簡直就是個活老爺……他們啊,性子還傲,明明賺著寫春聯的錢,偏生還覺得污了手般,嫌棄得很呢,好似吃上這碗飯傷了他們讀書人的面子。」
「都圍著幹啥,擺飯啦。」大舅母也香的咽口水,真不能瞅了,揮手趕人,「走走走,都去把桌子擺好。鐵牛鴨蛋別瞅了,趕緊去洗手,要準備吃飯啦!」見那倆娃扒拉著灶房門口,她笑著走過去一把抓住他們去洗小臟手。
衛大虎稍微貪心一些,希望桃花懷孕別遭罪,生娃子也別遭罪,一切都順順利利的才好。
今晚沒有煮飯,主食便是餃子。
劉稻草端著盤子里的麥芽糖拿去給外頭的娃子們吃,聞言哈哈大笑道:「哪用得著這般,不過三花若是想學,你多叫我幾聲姐姐,叫得我心頭高興了,指不定就教你了!」
桃花她們站在身後連聲兒都不敢發,屏氣凝神聽著。
三花被塞了一嘴糖,甜得她下意識用舌頭捲住,眼睛一亮道:「稻草,好甜。」
大舅母說著都想翻白眼,大河村沒有童生,隔壁村有一個,他家這春聯就是那老頭寫的,要價貴不說,還很是嫌棄上門求字的泥腿子,他們花錢討個過年喜慶,紅紙都是自帶的,他就寫幾個字,還很是喜歡拿喬。
「成,鵝蛋嘴巴甜,曉得叫姑,那就先餵鵝蛋。」劉稻草把麥芽糖輕輕塞到鵝蛋嘴裏,心頭美得不成,她也有被娃子圍著的一天,簡直太快樂了。
到這會兒,灶台旁已經圍滿了人,方秋燕更是沒忍住咽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咽口水,香啊。
是期望,也是乞求。
桃花便不再客套,一口咬住炸得焦香的魚腹,捏著魚尾,輕輕咬了一口。剛出鍋微微有些燙嘴,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魚香味兒在齒間迸發,說不出的香,就是這個味兒。
祭拜完,燒了灶王爺的畫像,把他老人家送走後,桃花她們便上前把祭品收起來,這些都是能吃的。
「是吧?」趙素芬把鍋中的魚盛起來,心裏亦很是滿足,「懷了孕是這般,惦記的那口吃到嘴裏,心頭就哪兒哪兒都舒坦了。娘懷滿倉時,大半夜想吃酸果子,想到流口水,那滋味可別提了,沒吃到嘴裏連覺都睡不好。你那會兒還小不知,你二爹大半夜去後山給我摘酸果子,摸黑踩溝里摔了個大馬趴,最後兜著果子灰頭土臉回來,給我樂得不成……娘這輩子為數不多的嬌氣,都在那時候了。」
桃花站在灶房門口看著他們在外頭玩鬧,笑著搖了搖頭,挽起袖子去給娘她們打下手。
村裡人取名多隨意,娃子在地裡頭生的便叫地生,還有叫井生山生田生呢。
「把糖給你黃嬸兒裝起來。」大舅母低聲對桃花說,「罐子在碗櫃里,別叫鴨蛋他們看見了,免得鬧著要吃。」
午飯隨便吃了些,下午便忙活著準備祭品。
待鍋中油化去,趙素芬用筷子夾起晾在小筲箕里瀝水的小鯽魚,小心翼翼夾到鍋中,魚一觸到熱油便響起滋滋滋的聲響,香味兒立馬便竄出來。
今日過小年,晚間這頓飯做得豐盛,燉豬蹄,炒臘肉,還有一鍋從下午便開始燉的羊肉,香味兒飄了半日,把一大家子饞得雙腿發軟,幹活兒都心不在焉。剩下的還有祭灶特意包的餃子,包都包了,自然不可能只煮一盤,老大一盆餡兒,光是二嫂她們在灶房待了半日,就全費在這上頭了。
不過也就是貧窮的m.hetubook.com.com泥腿子才會這麼干,且這所謂的春聯只是簡簡單單的新春祝語,只有字,上頭是沒畫生肖的,如此雖不講究,但也算不得惹了避諱。
方秋燕几個笑著推推嚷嚷,洗手的洗手,擺桌的擺桌,抓孩子的抓孩子,熱鬧得不成。
她臉上閃過一抹懷念,也不知是懷念人,還是那段日子。
「總有你叫的一日!」劉稻草自信叉腰,隨後指揮狗子他們排隊站好,「來來來,都排好隊,吃糖糖啦。」
手藝都是要留著傳家的,三花非常理解,還體貼道:「日後黃嬸兒若是要做麥芽糖,你就提前說和我們一聲兒,咱離遠些,絕不偷瞧。」
嘮完,大舅母正了臉色,叩拜道:「請灶王爺保佑我們一家來年事事順利,災禍遠離。保佑家中的兩個孕婦一切安好,平安生子。保佑娃子們不生病,健康長大。」
「嘗嘗味兒。」趙素芬從鍋中夾了條魚遞到閨女嘴邊兒,見她不好意思吃獨食的樣子,打趣道:「娘說句自私話啊,這可是大虎特意給你捉的,別個能吃上一口都是託了你的福,你可莫要覺得不好意思,就你最該吃呢。」
手指那般長的小鯽魚在鍋中攤開,這面炸至焦黃再翻個面,直到兩面都焦黃了,趙素芬便把魚鏟起來。等鍋中有了位置,她繼續夾筲箕里的魚,就這般來來回回,直到最後一條魚被鏟起來。
祭灶是大事兒,家家戶戶都重視,便說這灶王爺畫像,當初往山裡搬家當時,連夏日穿的衣裳都是第二回 擔的,而頭一趟除了拿最緊要的糧食和過冬被褥外,剩下的就是灶王爺的畫像,門神、紅紙、香燭紙錢、春聯等物品。
就祭拜的人也有說法,習俗的說法是只能男子祭拜,女子不成。但他們家不信這個,灶頭活計都是女子家在做,憑啥她們不能祭拜啊?就得她們祭拜才心誠,男子家懂個啥,飯都煮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