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的是我。」方白鹿曾與前任店主朝夕相處,有著極深的默契。
「等我起來之後,這『老房』也開了。只是……」
「小東……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卧室的牆壁像是蠟油般融化,水泥與漆灰向下滴落,露出其外的空無。轉瞬間,方白鹿與前任店主包在無邊之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
「安得普賜鼎中丹,醍醐灌醒痴愚輩?」
方白鹿不抽煙:紙卷的烤煙、晒煙與混合煙都十分昂貴。沒有尼古丁和心理成癮的他,並沒有多少主動開始這個新「愛好」的興趣。
新馬來的其他城市,是怎樣的景色呢?其他的國度,又成了什麼樣?
前任店主的深深嘆出一口氣,摘下眼鏡在眼窩上抹了抹:
前任店主微微蠕動的嘴唇愣住了片刻,望向正劇烈喘息的方白鹿發出低澀且遲緩的聲音:
「我沒有子女,也沒有其他的繼承人——您會在這時醒來,只能說我打折時候提升的命格發揮作用了。我希望您能夠安全且快樂地生活下去,而不要主動去追索什麼麻煩。不管您怎麼想,對我來說都只有一個方白鹿……」
「但……既然您問了,我也不會瞞著。畢竟這是您自己的命……而我也年輕過。」
「一個www.hetubook.com.com三魂七魄已散,店裡又沒有呼吸機。而且身體已經油盡燈枯,光是看著就知道時日無多……後來沒多久就走了……」
「祖宗,噓……沒事了,沒事了。」
……
此起彼伏的問題在他腦中踴躍舉手,爭奪著方白鹿的注意力。
至於雙修模擬器帶來的超過人體極限的高潮時間、改裝觀想機與電子極樂給予的終極體驗、或是購買「金瓶掣籤」彩票,獲得轉世靈童身份一步登天的那一絲可能性……
「我是怎麼醒過來的?還有我的病、病是怎麼好的?」方白鹿伸直的手微微地抖震。
但思來想去,這個問題也沒有找到答案。
前任店主指了指耳朵,又用力地緊緊闔上雙眼。方白鹿明白他的意思:這段記憶,只被耳聞卻不曾被目擊。
前任店主還坐在那張破爛掉漆、坐墊掉出棉絮的鐵凳子上,本在泡腳的腳盆卻消失了。水珠從他腫脹的腳踝上滾下,無止境地墜落。
生命只有一次的話,是該格外珍惜還是該恣意度過呢?他還沒有確切的答案,但卻有了新的思考。
前任店主撥了撥腦門上的眼鏡,讓它滑到鼻樑。鏡片隨著昏黃的燈光一閃,遮住他眼裡老年人的暮氣。
手機像是雛hetubook•com•com鳥般飛回方白鹿的掌中,發出淡淡的敲擊聲。
前任店主指了指方白鹿,又點了點喉嚨。
這個世界,又怎麼演化成這個樣子的?
「從您到我,整整五十八代人。我父親說他是第五十七代,那我自然是第五十八代了。」
……
「呼——嗬——呼——嗬——」
「咯……額……」
方白鹿望著他被老花鏡遮住的雙眼,試圖透過那層樹脂看進他的瞳孔。
「……」
有時在空閑時,躺在搖椅上小憩的方白鹿腦海中會蹦出一個奇妙的問題:
這是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皮膚上黑眼圈格外明顯,就像是化了一圈濃重的眼影。
「只是……裏面有兩個『你』。」
「另一個么,卻非常健康,也就是……」
沒等前任店主回答,他急切地一指白棺:
「咳……咳……」劇烈的咳嗽從四面八方傳來。
「小東,你在追思盒裡……對不起,你已經走了。」方白鹿抹了一把流到嘴角的鼻涕眼淚的混合物,「但是……我有點需要問你。拜託了,是急事。」
畢竟這第二段人生,並不全然屬於方白鹿自己:與他一同共享這條生命的還有沉眠前父母緊貼在白棺棺壁上,用力到五官變形的臉;也和_圖_書有數百年來橫跨山川湖海,卻不曾將他拋下的不知多少代血裔;甚至這間朝夕相處,已經如同「家」一般的方氏五金店。
前任店主一手撐住椅面,一手扶好工作台,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方白鹿收回下意識想上前攙扶的雙手,等待他的下文。
自己為什麼會以這樣的情況復甦呢?
方白鹿張開雙臂,籠在前任店主的幻象外——這是他能做出最類似於擁抱的動作了。
無數金屬、水泥與塑料的碎塊不知從哪浮現,向兩人攏來。那些細密繁多的碎片重新搭建起那老舊的房間——
……
這合鳴聲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卻在方白鹿的腦海里像一輛卡車似來回鼓盪了數圈。
他點開手機的飛行模式,讓它懸停在自己面前。純黑色的顯示屏在昏黃光線下反射出出方白鹿的臉:
「您是在用VR設備么?那……請自己聽吧。」
前任店主仰起臉,對方白鹿默默點了點頭。
除了嬉皮笑臉下實則如履薄冰的店鋪經營外,他的日常實屬乏善可陳。
這些誘惑方白鹿通通敬而遠之。
他整了整身上襯衫,把它弄得平整:
「五十八代人。」
人聲忽地炸響,稀薄且失真。那是某種無知覺的尖叫,混合夢中的呻|吟。
方白鹿摘下VR設備,揉了https://m.hetubook.com.com揉臉。視覺模擬部件在他的眼窩旁留下深深的壓痕,未乾的淚珠還在上頭轉動。
突然間,似有無數人齊聲念誦的合鳴聲傳來,交疊在一起:
「發生了什麼您也聽到了……那是我半睡半醒間聽到的聲音。」
前任店主拿起搭在一旁的毛巾,細細擦拭著腿上的洗腳水。
「嘖……老了好多。」他撓了撓下巴上冒出的鬍渣。「無所謂,也算死過一次了。」
「祖宗,我是不是——」
兩人又回到了卧室中,窗景里的蟲鳴與鳥叫格外歡脫。
方白鹿心裏默念著這句詩,許久不見的興奮與好奇莫名地湧上心間。
他一手撐住膝蓋,一手重重拍了拍白棺:
無論是否有相左的意見,兩人終究已經是天人永隔。
……
前任店主把雙手收回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就像是學堂里的學生。
「這是祖宗您蘇醒時我的記憶……那時候我正在睡覺。」他把頭轉向白棺旁的單人床,「但人年紀大了,睡得也淺……」
那雙昏花的老眼避開了他的逼視,向白棺望去:
他把布滿褐黃色斑點的手拍向方白鹿的肩頭,卻如試圖撫動空氣般直接穿了過去。
倒不是他有多麼自律:有時候所謂的「自制力」,不過是對更大慾望的屈服。對方白鹿來說,這和-圖-書種吞噬他的慾望是生存——他怕死,怕到足以克服其他的恐懼與需求。
撲……
「就是這樣。」前任店主跨出腳盆,把雙腿放在水泥地上。
畢竟他雖然生還了,卻對如何再次生活一無所知。
「安得普賜鼎中丹,醍醐灌醒痴愚輩……」
三魂七魄的消失,也就是醫學定義上的腦死亡。而腦死亡的不幸者,已經無法自主呼吸了。
「另一個就是這個我。」
方白鹿腦中的迷惑、惶恐、恐懼一掃而空,冷靜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有些像「前世」高考的成績終於出爐時,那瞬間詭異的事不關己感:
如果有一天能夠卸下這些難明且複雜的重量,自己迎來的會是釋然還是崩潰呢?
咳嗽之後是一股滿布痰音的呼吸,如同破敗的風箱:
這是前任店主開始了回憶。
而酒,他多多少少喝一些。只是沒有多少朋友的他,一般在閉店之後才獨酌上一兩瓶啤酒。恢復了正常肝功能的方白鹿,莫名對酒精下肚后與世界拉開的微妙距離感情有獨鍾。
短暫的回憶結束了。
自從他又一次有了記憶起,就謹慎地收斂對周圍事物的關心。
方白鹿只覺得自己的氣管里也滿布粘液,說不出的難受——
「您的神智昏沉了幾天才回復,或許記憶的遺失是那時的後遺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