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不是因為朴文質喝不慣兌了水的工業酒精——
「參省」，即新馬來人、及那些怪力亂神的練氣士口中的「神遊」，才是他的愛人。在高麗，可無法如此自如地在數字空間中遨遊。
那隻精怪，被自己下線得有些太輕易了吧？以朴文質的經驗，要制服一隻下行成體的精怪，可是得花費不少的時間與它辨經才行。
他不該，真的不該在大儒的直播間里胡思亂想、毀謗聖人間那持續千年的辯經——
朴文質悄悄鬆了一口氣，用五指梳理起自己從未修剪過的長發——逃出高麗時他沒有來得及行冠禮、便一直讓頭髮隨意披散。
朴文質現在很苦惱。
他雙腳釘入天花板，倒懸于房間的中心。經過改造的腰椎能夠三百六十度旋轉，使得夜梟像是某種可怖的異形般巡視四周：
這違背了近郊馬幫一擊即退、帶著戰利品離開的工作習慣，但無人反駁——因為這是首領夜梟的命令。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所以朴文質依舊珍惜著每一次連入網路，進行「參省」的機會。和_圖_書
他雙手緊貼著褲縫，脖頸挺立，躺屍般地倒在粗糙的地面上——若是從天花板上俯視，朴文質就像是在板板正正地立定站好。
就算與家鄉高麗間相隔著小半個地球，朴文質依舊恐懼「君父」那覆蓋世間萬物的雙眼：
「……停。」
「啊……嘖。」
「閉嘴，盯梢。」
不過對此他也並不在意。
雖說自己的源法流派與新馬來西亞盛行的神通法門相差頗大，但也不至於還沒發力、敵人便倒下了。
只是隨著腰椎而緩慢旋動的上半身，令人懷疑他究竟能有多少效率。
隔壁的藥鋪大堂中央，正躺著一隻被他所降服的精怪：
若是荒原上有商隊經過他們的獵區，便會由朴文質搶先出手、探聽情報，併發起第一波的攻擊。
但一向大開大合的夜梟，卻反常地選擇在異芝堂里架設陷阱。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往今來，唯有君父是我本命。」
近郊馬幫中並不缺乏異鄉人。這也使得朴文質的周圍總是少不了敵意與霸凌。
「老大，棒子又邊哭鼻子邊瞎嘮叨一些怪話和*圖*書了。」
但朴文質更喜歡自己為自己所起的駭客名號。這網名中包含他小小的反抗與臆想——
作為近郊馬幫中唯一的駭客，他總覺得自己與馬賊的生活格格不入：而這種感覺已然持續了很久。
他輕柔地調整著神經管線，將其更細密地連進靈竅的介面，像是在與分配到的結髮妻子體會著閨房之樂。
朴文質囁喏地低聲應是，接著投入進忙碌的工作中去。
甚至那些來自北美與歐洲等蠻夷之地的化外之民，在相處一段時間后也能看出自己的不同。
牆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似乎永無止境；連綿成響的聲息，幾乎要讓人發瘋。
後面那兩個字已經被他巧妙地從腦中有關漢語的記憶里抹去，不會再引起無端的聯想。
朴文質喚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四處流竄的思緒，喚起了往日的痛苦回憶：
那馬賊聳了聳肩，繼續清潔起指腹中的槍膛起來。只是時不時地要將中指——其中植入了火器——對準朴文質揮舞上兩下、不知是鄙視還是威脅。
朴文質絞動著十指，有著一絲不祥的預感ｈｔｔps://ｗww.hetubｏｏk.ｃom•ｃｏm。
他知道其餘馬賊對自己的敵視：高麗離無數人夢想中的泛亞太近，卻又不被其所接納——這映射到現實的交際中，使得他人嫉妒之餘又多了些蔑視。
這是君父為他分配的名字，也代表了整個高麗對他的願景。
夜梟轉過頭，永不閉合的潮濕雙眼在朴文質的臉上停駐片刻、重又轉了回去。這幾個字被他緩緩吐出，每字間都帶有冗長的間隔，就像是慢放的錄音。
「……是……好……」
在近郊馬幫中，朴文質一般扮演著探馬與蹚將的雙重角色：
他一邊爬起身，一邊哆哆嗦嗦地嘟囔著禱詞，拭去眼角滑下的熱淚。
加上藥鋪外圍已架設好的狙擊火力點，總共有大約三十名馬賊，圍繞著異芝堂設立好了陷阱。
不過他已經逐漸習慣了。只要想像自己還身處等級森嚴的漢城，生活便舒服熟悉了許多。
一旦精怪背後的主使者前來回收，輕而易舉地便能捕捉到對方的位置。
「『焚書客』！好好做事。」
在這間裝潢講究的藥鋪，異芝堂中也是如此——整個近郊馬幫和*圖*書幾乎傾巢而出、踏入城市，但做先鋒的依舊是他朴文質。
這連串的禱詞是每一位高麗人的必修課，每日早中晚各要誦唱九十九次，並編寫進外識神的最深處、最底層。
當然，還沒來得及參加「冠禮」、進行第一次破身，朴文質就離開了高麗。
不過朴文質什麼也沒說：
能夠成功離開高麗，來到新馬來西亞討生活的同鄉本就不多。而朴文質又是其中的異類：他是為了躲避那複雜又難以理清的過去，才來到吉隆坡的。
朴文質的對面，另一位馬賊蹲坐在地，發出不屑的嗤笑。
在降生之前，自己與其他同鄉的先天之炁已經修改過無數次，力求復刻泛亞人該有的外表——
可一次簡簡單單試探性攻擊，卻直接將它宕了機——甚至還不是朴文質最擅長的《中庸補註》。
夜梟的酷刑與折磨他能輕易忍受，但朴文質還沉浸在剛剛無意間想到君父的恐怖中。
捕捉到腦中翻湧的思緒，他下意識地用外識神中的格物程式斬斷了雜思。
「為、為天地打榜，為生民應援……為往聖殺毒唯，為萬世控好評……」
本來按照和-圖-書朴文質的習慣，只要在那具被自己強行下線的精怪軀殼中動些手腳、安插反向追索軟體便已足夠：
在內心的深處，朴文質依舊保持著足夠的冷靜；這種儀式性質的行為只是他下意識地自我保護。
朴文質對近郊馬幫的頭領夜梟，有著一股說不出的駭懼與敬畏——那對灰濛濛的眼瞼，與自己夢中的君父形象太過類似。
只有接近成團的儒門偶像，與位居其上、能夠開啟直播的士林大儒，才有這個資格。
曾經他是君父借萬民之手孕育出的劍斧與盤犁，現在也只是個馬幫的工具罷了。
他還不習慣決策或質疑。崇拜與執行，才是朴文質地生存之道。
激動的淚腺與周身的顫抖是設定好的條件反射，用來表示對君父與七十二位出道大儒的無上忠誠、與永遠單推的決心。
但遺憾的是，在作為君父禁臠的高麗生活了二十多年，朴文質一眼就會被真正的泛亞人識破自己的血脈。
夜梟發出沉沉的吼聲。他叫的是朴文質的駭客名，也是朴文質在馬幫中的代號。
誰知道腦內的翻波涌浪會不會被「祂」所捕捉，再次引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