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佇立在城市中心的巨樹與大腿交相比對,轉瞬間便明白了此時正發生著什麼:
「……二百四十七、二百四十八、二百四十九……」
方白鹿停下了計數:有什麼不對勁。似乎是體表像圈圈輪胎般緊縛、包裹著他的外殼鬆了些;或是眼前正隱隱透進眼底的……
方白鹿在內袋裡摸動許久,緩慢但堅定地掏出又一管針劑:管身上沒有裝飾與包裝,說明它是黑市裡的手工製品。他看了這管針劑半晌,還是抵住側腹、按下了注射劑的激發按鈕。
整座吉隆坡,此時都像是漂浮於沼澤上的泥炭蘚:往日堅不可摧的樓群起起伏伏,連桿似緩慢上下;翻起的馬路與地面裂開張張嘴似的口子,把殘留的車輛囫圇咽下。
他抹開額頭冒出的細汗:既然第一套方案已經失敗,就該執行接下來的備案了。
「嘿。」
兩根斷腿隨著衝力滾落在旁,左腳鞋底抵住右腿的跟腱、搭成奇妙的形狀。雖然已脫離身體,它們依舊不住地鼓脹起伏——這對使用了足足數百年的腿腳,正式宣告退休了。
方白鹿轉開頭,朝身旁吐出因強制下線的暈眩帶來的酸水:
還有吉隆坡的最中央……
現在離進入數字空間時,已過去了五分鐘有餘。運氣好的話,西河少女的萬千化身們此時應該全都腦漿迸射、趕集似地從七竅里冒出來了才對。
遲到的劇痛讓方白鹿不自覺地痙攣,小股的血柱從被切斷的動脈中斷斷續續地噴出,發出「呲呲」的怪響。他穩住顫抖的手,從懷裡的內袋掏出無針注射丹劑;接著在左右大腿的上部,各注射了三針。
方白鹿被禁錮在電子身軀里,除去機械的數數外,連丁點念想也懶得勾起。
低喝掩蓋了手機穿過空氣、切割肉體的悶響。
手機劃過他兩邊膝關節的上方,像是裁紙刀割開硬紙箱上的膠帶似的、將方白鹿的雙腿斬下。
「……二百七十七……」
從行為方式上觀察,每位作為單獨個體的「西河少女」都有著一定的自我意識,同時又能進行實時的信息交互——但似乎只是將「智能」與「算力」平攤到每位個體身上。
無知無覺,浸泡在黑暗的囫圇里、不知年月與時間的流逝——這本該是種令人生出畏怖,直至迷亂的折磨。
忽地,無垠的黑暗褪去:
在理想的狀態中,這應當還能激起整座吉隆坡伺服器的信息倒灌,讓本就可怖的威力更上一層樓。
「指……令:「鏡面……展開」。」
「是足三陽經的異變,它正在改造我的大腿結構……」
既然要生活下去,誰又能不帶上一點瘋狂呢?只是她所擁有的力量尺度,足以將人心中的洞穴放大至極、甚至能將許多東西通通吞進。
「夠用了。進入語音識別,識別碼:『見心、見性、見如來』。」
這尊電子身軀與其外裹的無量冗餘數據,既是武器,也是牢籠。
可那樣的形態,自然無法抵擋方白鹿電子身軀引發的數字潮汐——每位西河少女都是獨立的信息處理個體。等於說,她們「各自」的大腦,分別將方白鹿體表的駭人數據處理了一次又一次。
與其說是現實中會看到的畫面,不如說是用採集卡從狂人的魂魄里刮下的詭夢。
整座吉隆坡——或者說,是它的殘骸——此刻的算力達到了從所未有的峰值。甚至連方白鹿電子身軀外裹的無量數據,都無法再次將其撼動。
方白鹿只能說,西河少女真的處在某種微妙的心理執念里。
方白鹿寧願相信萬事萬物有hetubook.com.com如一盒質量優異的拼裝模型:每一塊板件所起到的作用、所要結合的零件、甚至是縮膠和缺損……在出廠前就已決定完畢。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就好像虛擬與現實間的偏差。
「這種形態,應該是從『腦聯網』轉換成單一的運算單位。現在這樣,該叫某種『有機計算機』吧。」
「樹?怎麼會是樹?」
外褲發出撕裂的脆響、迸出條條裂縫:從縫隙中能望見面目全非的大腿皮膚。
有些大廈像是倒著生長的竹筍,一節節朝著地下短去——似乎過不了多久,就要被地陷徹底吞吃;另外的高樓則有如建立在抖動的果凍布丁表面,隨著地面的波動肉眼可見地輕輕搖擺。
阿銅的全息投影本該在那兒,可似乎是因為城市的崩解毀壞了太多「蜃景」級發生器,此時她已然消失。
而現在自己需要處理的零件,叫作「殺滅西河少女」。
方白鹿猛地把右拳拳背堵進嘴裏、死死咬住,將剩下的吼叫堵回去。再這麼嚎叫,就不能清晰地發布語音指令了。
「分散在城裡的西河少女都不見了,又多了這個東西。也就是說——她改變形態了:從許許多多個體,融合成整體了嗎?」
剩下的還算頑固堅實,只有樓身不住傳來著隆隆爆響:支撐與內構中的建材正因難以承受的壓力而產生形變,這是它們的哀鳴、城市的慘叫。
它們正在發青、發灰,倒像是斷氣許久的死人腿。往日還算得上光滑的皮膚則發皺、鼓起,如同在水裡泡了太久一般滿是曲曲折折的皺痕。
方白鹿感受著腰背的振動。從強度來看,自己一時半會內還不至於栽到廢墟里去。他料到了吉隆坡必然因西河少女而傾毀,但卻沒想到會是這番情景。
氣流夾著碎土與塵灰和圖書吹進口鼻,帶著嗆人的澀味;隨風傳來的還有建築將傾時的咔咔摩擦。
方白鹿拿過身旁的平板電腦,向義體發出定位訊號。它由溺鬼進行過再修復后,便在五金店中待命——城市正在成為廢墟,失去雙腿的方白鹿需要其他移動方式。能及時派上用場的,便只有讓攀爬能力出眾的義體來背負自己的殘軀。
不知道現在是否已經有偏差產生了呢?
「強制離線,又是強制離線……」
方白鹿只能採用古老的計時方式:用心聲默念來計數。只要數到六百下——也就是十分鐘整——平板電腦「墨家子弟」便會自動切斷上行鏈接,將他喚回現實。這項他新增加的設置,能稍稍在暴烈的電子軀殼上添些可控性。
依方白鹿他的想法,那種存在形式純粹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心理需要——或許不該稱為「反他人」,而是一種「反孤獨」。
無論如何,他還能剪開流道、打磨水口、甚至還能用推刀刻些細節、滲線噴上保護漆——就像他為這一戰所準備的方案們那樣。
還在思索的方白鹿猛地又噴出一口酸水:隨之而來的還有強烈的噁心——
「色塊?不是色塊,是光——」
耳眼口鼻觸,肉身的種種感官信號再次在大腦里翻卷。明明還沒有到預設的時限,方白鹿的「神遊」卻被某種原因強制斷開。
枝杈間光禿禿的,沒有一張葉片;樹皮上遍布曲折的紋路,緩緩蠕動。
「接下來必須有義體在才行……還要讓它把其他東西帶過來……」
這一偏頭,有如怪奇夢境的異景映入眼帘:
幾乎沒有一絲猶豫,方白鹿吸足一口氣,隨後短促地吐出:
最後能否拼合成功……
他大可以艱澀地揮動四肢,在這數字宇宙的果核里狂舞;或嘗試撕扯掰動那沒有厚度概念www.hetubook.com.com的外殼。
「最後一個準備……」
方白鹿不覺得同樣的招數,還能再次起效了。
一棵巨木橫亘在城市中,在動輒上百米的摩天樓群里卻依舊鶴立雞群。根須由水泥中抽出,填塞住曾經四通八達的道路;樹榦上生出三根枝幹,若是將尖端連成線,則會構成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三百七十……怎麼?」
說來好笑——現在他必須保持絕對的清醒與痛苦,而這管丹劑兩者都能提供:因為在接下來的計劃里……痛楚也是能驅動苦因心劍的「內力」。
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也會受到「轉化」。
脫離身體的雙腿似乎已經連著下身,既在腐爛、也在燃燒,還被活生生切碎分解為成千上萬片——在「開竅醒神丸」的作用下,幻肢痛來得又快又急,甚至超過了分娩的痛苦等級。但在極度興奮的神經系統作用下,方白鹿無法休克、無法昏厥。
「……三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四……」
讓阿銅吸引西河少女的注意,使自己有時間激發電子身軀的數據炸彈;這是方白鹿準備的第一套攻擊方案。
他輕輕地細細吸氣,緩緩吐出活到現在以來,所說過最輕柔的話語:現在光光是舌面與牙齒的碰撞,都會帶來強烈且尖銳的刺痛。
就像一缸水可以塞滿、撐爆一個水瓶;倒出后又可以重新塞爆另一個。但將水瓶們合起來融化、澆築出一個水塔的話……
細細的崩裂聲從下身傳來:
「……三百一十二、三百一十三……」
而眼前高高聳立、在漫天的塵埃雲里顯得愈發碩大的巨樹——
方白鹿透過手機屏幕的反射,能夠清晰地望見大腿的斷面:為了保險起見、他切割的位置要更加往上,以保證沒有在體內留下一寸的足三陽經絡;白森森的腿骨旁是通紅的肌和圖書肉與慘白的筋膜,讓他想起前世還能在超市裡買到的排骨。
至於感染之類的問題,此刻不在考慮範圍內。
他在平板電腦上舞動手指,繼續檢查著:處於連線狀態的全息發生器們,還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但都無法宣洩出鐵一樣烙在心頭的情緒。或許,這要比寫入進底層的術法神通還要頑固,久久也無法消弭。
但是運氣這種東西,該怎麼說呢?
骨碌碌……
恰恰相反,這是經過複合調製的「開竅醒神丸」。能夠大幅度提高神經興奮度與敏感性——
創口中血柱冒出的間隔漸漸拉長,直到被針劑的效力徹底止住;身下的血窪也不再朝著周圍蔓延。方白鹿沒有繼續進行消毒與包紮——他只是需要確保短時間內,自己不會因失血過多而休克。
嘔!
只是擁有極致破壞力的同時,卻少了信息的獲取能力;甚至不知現實世界中的時間流逝。
如果將苦因心劍看做是武術上的招法,方白鹿此時就要使用它的「第二式」。
「……我操!操!操——」
這不是麻|醉|葯品。
像是自然的造物——但還有著明顯的人工痕迹。
如粘稠的膠水般,景色緩緩淌入方白鹿的雙眼——肉眼被數字空間阻斷的視覺信號,再一次接通了:眼皮似乎在「神遊」時受到衝擊而睜開,這使得方白鹿的眼球因受風而酸澀不已。
西河少女的形態轉變倒也沒有讓方白鹿多麼訝異。在他看來,原先西河少女那化生出以百萬計、充塞城市間的肉身,反而低效且怪異:
既不願意接受其他人的存在,但又要將目之所及的萬物都化作己身……憎恨他人、又需要慰藉,最後不過是用自己陪伴自己罷了。
雖然方白鹿不會把全部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但那名為「電子軀殼」的籃子底部爛穿得未免也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