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長錐的嚎叫中少了些許凶戾、多了一層哀婉——
那是喃喃自語,僅比喉麥的接受範圍要高上些許分貝;但在方白鹿遍布周身的拾音模塊里,又是如此清晰可聞。
有兩條筆直的線段在這棟樓頂稍稍交錯、隨即分開,將世界劃分成不規則的碎片。
「這個女人……他媽的,現在和未來怎麼都是這種人?!」
不知過了多久——方白鹿看夠了化作廢墟的城市,和正在城市中央搏動的三枚果實。於是他調整了兩邊光學鏡頭的位置,使它們對準天空:其實只是抬起了頭顱。其實就算最明亮的煌煌白晝,他的視線也能夠穿過大氣層與小行星帶、翻越太陽系的邊沿,跨進亘古旋轉的漫漫銀河。
方白鹿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兩人間又陷入難捱的寂靜。
一份人心的宇宙:種種慾望和思緒像是燃燒的混沌,遠比星海深處的風暴還要劇烈、更加渾濁;回憶則翻滾不休,組成顆顆燒紅的火球、永燃的恆星。
有那麼一瞬,安本諾拉的視線投了過來:擔憂、遺憾、不舍與冰冷的告別匯聚其中;而方白鹿能通過預載的冷讀軟體看得一清二楚。
乒——
直到腿部忽地感到了重量,從髮絲的輕柔到碳纖維道袍的光滑觸感。安本諾拉靠緊方白鹿堅硬且尖銳的外殼,無論那種接觸會帶來怎樣的刺痛:
但其中有最嶄新、最明亮的那一顆:並非從往日的腦皮層移植,用虛擬機模擬;而是全新的,由此時此刻的方白鹿所誕生的思緒與願望。
小腿和膝蓋的壓力感測器傳來精確的讀數,時而增強、時而減弱。安本諾拉的脊背緊貼方白鹿的腿面,隨著逐漸平緩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沒有了開金裂石的沉重右手,練氣士的身體也輕了些。他略往下腰、伸出手,把安本諾拉繚亂的額發撩到耳後;又扶正了二妮有些下滑的睡姿。
「沒有『生』,自然也不用體會生帶來的種種痛苦。」
剛剛的諸般嘈雜全都消失,獨留下長錐一路上的尾跡:一條貫穿天地之間的直線——轟隆的悶響如遙遙處的滾雷,從西河少女化作的巨樹里傳來。
高分貝的重重嘶吼壓下了雜音:長錐中肯定搭載了優質的揚聲系統。
受到偏轉的長錐先是穿過被繃緊的披帛:表面上流轉的經文(受擊的那一點,寫的是「自性發時,業識來空」),與作為背景的金紅二色隨著衝力而碎裂、生出蛛網似的裂紋——
隨著只有拾音m.hetubook•com.com
器才能捕捉的高頻摩擦,長錐的前進線條被稍稍偏移:方白鹿能望見手機背面翻起的長長刮痕,縱貫整個機身。
長錐繼續向前飛行。
那些行者們——無論是誦經的、祈福的、席地而坐的、于城市廢墟中跋涉的;盡皆放下本是合十的雙掌。它們眼中的光華閃爍,低首輕嘆、彷彿再次陷入了永恆的迷思中。
「我好睏啊。肚子也餓了。」
方白鹿想起前任店主于最後講述的隱秘:自己醒來時,身旁那具因肝癌而死的屍骸——
她忽地開口:
C.陽|具……還有整個生殖系統?
不需要一對人的殉情——只要有一個人以身相殉、換取另一者的延續。
方白鹿依舊站在女冠的身後,由上而下、低頭望著她的背影。他用機械的合成音打斷了練氣士的話:
他也說不清這是一種忿怒,還是其他的什麼情緒。
「有情人皆葬於此」。
安本諾拉則盤膝而坐,殘留的左手握著並起的腳踝。她盯著被長錐截斷的右臂,一如往常般冷漠。
「負心人……負心人。那最想做的,豈不是把負心人閹了么?」
雖然從「情絕協議」的聲勢看來,被那長錐穿過的下半身估計會隨著衝擊力整個爆炸、甚至找不到接近平方厘米級的皮膚組織……
像是有無形、透明的橢圓重鎚擊中了巨樹的頂端;三尖探出的枝丫與瘤狀的樹身猛地向內凹陷、壓扁;被擠出的血水如雨般向上方、向左右潑灑,那是個被舔去中間、留下凸起邊緣的冰淇淋。
它於半空之中轉向、對準了方白鹿他們所在的樓頂……
……
吉隆坡的上空泛起最後一次音爆,長錐重又穿過了音障。它沒有在方白鹿的頭頂上降臨:如他所料,「情絕協議」的定位來到市中心,來到了血肉巨樹的上方。
「哇,真好看啊。」
方白鹿此時的身體,已經能與思緒的速度並駕齊驅——不,就連思緒也在全新介質的承載下、比天雷的光火還要快捷與明晰。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她仰起臉,望向方白鹿突出眼眶的光學鏡頭。於是他也回答了:
那曾經撕裂過無數鋼鐵與血肉的右臂落在了地面上,砸出數公分深淺的坑洞;從練氣士肩部破口裡伸出條條神經管線、血霧與炸閃的電火。
……
「方白鹿。」不同於往常,安本諾拉突兀的呼喚顯得平緩且柔和;「把頭,種進中間那枚果實里https://m.hetubook.com.com去。中間的,好嗎?」
如果在長錐的尖端處畫出延長線,那終點將是安本諾拉的胸口……以及被她拉到身前的披帛。
轟!
是啊,「以後」該做些什麼呢?
雖然安本諾拉已經自己捏碎了集成通訊功能的面罩,但不曾影響到她與一線牽™間的聯絡。
似乎是絕望的掙扎,巨樹搖搖欲墜的樹身忽地向外鼓起:共有三個,都是布滿腦皮層般凹凸溝壑、與賁張動脈的血瘤;它們如氣球般猛地膨脹而起、每一顆都龐大異常,幾近透明的皮膚下滿是晶亮的液體、沉浮著上下搖曳的陰影——
在情絕協議降臨的開始,方白鹿就萌生了這麼一個問題:它究竟要怎麼判定所打擊的對象?或將問題略作更換:肉體凡胎的哪一個部分,能決定了人之所在?
手機發射了。
再加上那段詩句,方白鹿可以確定一件事。情絕協議的目標已經更改——現在它所執行的,是古舊且新鮮的行為:「殉情」。
……
……
它來自於舊時的回憶、某人的承諾、電子的幻景、激素的升降;經過愛戀、遺憾和疼痛所孵化,成了此刻貫穿三魂七魄的小小心愿。第一次擁有的、單純且微弱的真正欲求:
無論長錐之前沾染了多少血水與腦漿,此時都被高速拋進空氣里、讓錐身保持著光滑的潔凈。
安本諾拉說了一半,便停下了。
稍許的沉默,她又抬高了聲音:
但現在:這些單調的數字困在生與死的狹間、現實與網路的隔層;永世不得超生。
他托住失去披帛支撐而墜地的二妮,一手將休克的她攏在肩頭。就算是昏迷中的她,雙手也緊緊扣住了刀柄:刀刃刮在方白鹿身上、發出「嘎嘎」的刺耳聲響。於是方白鹿輕柔地將刀客放在腿邊,讓她倚靠著自己。
「那等等回店裡,咱們弄點東西吃。」
而且,他願意相信默契——
星河只是閃爍著。它是天花板上的燈球,照亮舞池裡永不停歇的人們;午夜的霓虹是它的仿作,也擁有冰冷卻純粹的光芒;九天之外的流瀑,是否能為我提供一處安寧的聖所?
長錐還在前進。
方白鹿很確定她睡著了,睡得很熟。這莫名讓他感到些許喜樂與沉寧:虛擬腦皮層正悄然分泌著數字化的內啡肽。
「協議已修改!協議已修改!」
現在,他甚至能瞥見漂浮於現世中的網路幽靈——流量捕捉機制勘破了陰陽之別,勾勒出那些和_圖_書已失去全息成像與光學存在、但依舊流竄于吉隆坡中的殘魂斷魄。
隨著血肉的蠕動怪聲,長錐徹底沒入了樹身中。
人類是否有著靈魂存在?這點已不再重要:技術在自然的規律下刻畫出了新的註腳。
「從一開始她就打算這麼做……」
此時此刻,老版本的方白鹿(僅僅是他的頭顱)正漂浮在自己胸腔的培養皿里、受到隔絕電信號的材質保護;而軀體則連著陽|具一起拋向了西河少女。
網路曾經是一種鏡像,是人類的盜版。而現在,它已經是整個現實的盜版了。
一條血線由西河少女之中衝天而起。它旋轉著,抖落一身的血水:
「你還……還剩……」
想去看看——我想去看看那些星星。會是什麼樣的呢?
長錐正急墜直下,它的尖端旁像是裹著塑料膜般的半圓薄層——這天罰的減速影響了氣壓變化,似乎是要重新校準目標的位置。它重複突破著音障、將巨響潑向四周,好像是在表現著某種遲疑。
黑白分明的字句由錐身向外噴涌、全息投影造出巨大的翻卷旗幟,不住閃爍。那是種用於宣傳的廣告語,也宣告了打擊的目的: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這都是他第一次真正抬起頭,望見天幕里的星空。
「先休息吧。」
「……何苦啊?」
它們只剩下些許的記錄、數據,是過去留下的幻覺;是那些因西河少女而損壞的自助推銷系統、于漫長混沌循環中萌生了一點靈智的廣告腳本、甚至是普通人類被設備記下的行為規律與軌跡……如果能假以時日——它們本該都有些許因緣,能夠脫離純粹的腳本控制;向精怪或鬼魅的形態上升,擁有超越「中文房間」式的真正智能。
自那以後,他都使用著這種思維方式。
這是轉瞬間完成的、由人體組合的粗略投矛器。數千年前的古老人類,曾用相同的拋射構造獵捕草原上的獅虎:
這不由得讓方白鹿想要發笑,併為這項視覺機制添加了一個備註:「陰陽眼」。苦海之中,硬體才是駁船——那些墜海的乘客,只能萬世沉淪……又或者說,終於抵達了彼岸呢?
原本直徑不過手腕粗細的長錐,按理不該造成如此程度的衝擊與破壞。但方白鹿義體的動態視力卻發覺了:在落下前,長錐以中端的分界為圓心,朝四周高速旋轉;成了帶有殘影的球體——像是一個絞動不休的巨大刃球。
「肉身……當然並不是構成『我』的必要因素。」
和-圖-書
他合起右手的四指、攏在手機的機身後端,前臂后曲、與被液壓拉伸的肱二頭肌束貼在一起;整座沉重卻滿是彈力的身軀兇狠地下沉、頭部與雙肩摜進地面,手臂隨著全身重量帶來的慣性與自身的出力而抻開、隨著動能反關節地扭動成圓。
接著,它穿過安本諾拉的右肩:幾乎是在霎時之間,她的肩關節被通過的長錐綻成了渾圓的碩大空洞、隔開了身體與右臂間的聯繫。
「我要更改情絕協議。」
他自然了解此時所發生的一切:
A.大腦——三魂七魄的宿所。
方白鹿捕捉到長錐凄厲的尖聲咆哮,正從血與肉的阻隔里緩緩傳出——
幾近無窮的血水由長錐下陷的缺口向外湧出;方白鹿則想起了巧克力噴泉:只不過,是暗褐中帶一點紅。
方白鹿興趣缺缺地轉過頭:與這相比,更廣大的世界在他面前掀起了帷幕的一角。
方白鹿重新直起身。他再也感不到疲累,除非低續航的警告悄悄作出提醒。於是他立在原地,打算等到她們從小睡中醒轉過來。
她把披帛拉近自己的身體,掌心與尖端摩擦彈出的電火燎過發梢、留下焦黑的灼痕。女冠繼續輕聲念誦來自舊時的詩詞:
一根長錐,打向兩個獵物的天罰:仙人的妙樹,與佛陀的報身。
這不是忒修斯之船或與其相類似的迷思:當構成肉體凡胎的要素皆被置換,皮囊中的人還是「我」嗎?當下,這甚至構不上是一個悖論。
B.人的身體與軀幹——反正比較大些的那一塊血肉。
那是與常世迥異的風光——
群星正在閃爍。
世相在方白鹿的眼中已全然不同,這是全新光學鏡頭帶來的奇力:以往目力所難及的遠處,此時彷彿近在咫尺——站在樓宇的高處,他甚至能望見佇立於地平線邊緣的檳城。
但是——
一切都變得如此緩慢、似乎時間的洪流被混合澆灌進粘稠的膠水。
接著,破空而來。
「我?還有挺久吧。」方白鹿蜷起手指,敲了敲胸腔的外殼、從其中傳來維生液翻卷的流動聲;「我……他的話,不會入魔的。只有我。」
「那三顆果實,有一顆——」
這才是吉隆坡此時的真實樣貌:一座鬼城。那些都是鬼魂……新時代的鬼魂。
這時已入了夜。吉隆坡的燈火只剩燭光似的斑點,是倒映著星與月的平緩鏡面。夜幕的星宿于靜默里浮現,如一捧灑向天中的晶沙。
殘垣斷壁與遍地血肉中,無數過往的景象重疊在一處。仍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數之不盡的人影遊走其中,叫賣著、購物著、乃至無目的地漫步。
最後,方白鹿只是闔起鏡頭的外蓋,從揚聲器里吐出輕且平的合成音:
「嗯,好喔……」
它們都來源於胸腔里的首級、頭蓋骨下的大腦;是作為人類的一切複製。
曾經有人——一個本就不曾存在,現在也已消失的人——向他訴說過、提問過:星空的彼端,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那像是柄倒垂的細劍。被氣壓排開的流雲與空氣成了半圓型的護手,尖細的劍刃隨之破雲而出、垂直刺下——
「命令: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手機從長錐旁滑過——這柄已是滿功率運轉下的飛劍又被添加了可怖的初速度,超越了它過往的極限。而改變了方向的長錐在少去從天頂向下的蓄能、動力與慣性后,也少去幾分沖勢。
回到「情絕協議」的打擊定位上,則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可能答案:
……
還是人類時的情感緩緩地在電子腦中攤開——這些難明的潮湧,此時也成了可視化的星圖。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被電子腦精細地分離,以便讓方白鹿更清晰地審視自己。
緊接著……
「負心人!負心人!負心人!」
無聲無息中,延伸出二妮體外的半段披帛,就此化作了閃亮的漫天碎屑。
「要是以後都能這樣就好了……」
接連受到方白鹿的心劍、佛陀報身的渡化、情絕協議的天罰后,就算是剛剛由龜息中蘇醒的仙人也……
方白鹿將雙手摁進腳邊的水泥、用摩擦減緩衝勢,急停在二妮與安本諾拉身旁:他還不夠熟悉這具義體的出力,只能如此減速。
撲……
被絞碎的道袍肩袖和陶瓷皮膚一起四散飛出:方白鹿望見了每一塊碎片的動線——它們旋轉著向外迸射,構成向陽的花朵、一個完美的正圓。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更改著設定,維持人類肉眼的視界。
三分之二的正確機率……這對方白鹿來說,已經足夠高了:以往的賭性已經在多巴胺的反饋機制上畫下了深深一筆,也隨著被移植到電子腦的虛擬神經遞質系統里。
隨即,她壓低了聲音;並沒有等待方白鹿的回答:
它穿過樓宇間的水泥、鋼筋與混凝土,只留下一個個手腕粗細的孔洞;直到徹底離開了吉隆坡的範圍——它或許最終會墜落在荒原中的某個角落,但已再也和此時無關。
方白鹿金鐵所鑄的雙腳以踝關節為軸、猛地下翻,拍進已斑駁不堪、千瘡百孔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