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亮黃色的毛皮因多日的奔波和勞累而沾滿塵灰,甚至糾起、打團;像是長了層骯髒的破布。細小的電流從父親身周竄過,炸出火花——方白鹿了解自己的父親,這代表著他的沮喪與悲傷。
「……好。」
診室的門旁,掛著一幅半扇門高的海報——許許多多可愛的卡通人物簇擁其中。海報正對著方白鹿,他能看見用頑皮字體印著的一行花體字:
最後方白鹿低低應了,伸出雙手、把父母拉到身邊。
父親走出科室,關緊了身後診室的大門。
「醫生說了,好好治療,配合一下。這個,連開刀都先不用開了!我們先做一些別的療程哈……」
「是不是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她的臉呢……?」
陰沉的日光沒有半點打進窗戶的念頭,暗灰色的雲層包裹著天空。要下雨了,窗外的人都小跑著。
啪!
當然,一瞬之間,方白鹿就認出了這隻由出生時、便最早碰觸自己的手:
「……?」
方白鹿看著燈牌的下方——在那裡,科室的門虛掩著;他能聽見其中刻意壓低、但仍然響亮的聲音:
「不能直接開嗎?」
會不會從來沒有和圖書活過,會更好一些?不用經歷病痛、也不用去反抗那些終將碾過自己的命運、不用感受親人的哀愁;沒有了自己,或許會是一個更優秀的人、佔據方白鹿如今的位置……
「偵測到危險用戶:強制進行會員試用體驗。」
天兵揮舞四肢所造成的單純鈍性擊打,根本就無法擊穿義體裝載的「大橫練」。方白鹿體內的精密部件都經得起大幅度的震蕩;常見義體中最容易出錯的動力源部分——永恆旋轉中的手機,則可以精確保持與身體內部的相對位置。
「……」
「所以化療配合靶向葯治療一段時間,再考慮切除病灶比較好。治療方案可以再研究,畢竟病人還比較年輕,也……」
失去右臂的天兵依舊立定在原地,卻沒有半點逃遁的意思;似乎根本沒有感知到即將來臨的破壞。它舉起僅剩的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個心形——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那甜美的嗓音:
「要,要配合治療哦。乖……」
能聞到,能聽到。不是關於氣味分子的成分分析,或是音量的大小與音源判斷;抬起手,是有著脫皮和*圖*書
,有著傷疤與掌紋的肉身;不再是……機械與數據。
「各項性能指標超過我的義體將近百分之七十,但沒有裝載真正意義上的攻擊性部件。」
「媽……?」
方白鹿低低吐出這個問題。
望著那張與自己,與周圍人截然不同的臉:母親純黑色的鼻頭抖動著。一絲疑惑轉劃過方白鹿的腦海、又消失了。
……
「一般到這個階段了,術后的五年生存期的幾率,大概只有……五分之一吧。當然,也是比較保守的估計。」
陽雷的激發沒有帶來任何的反作用力、來改變方白鹿在空中的行進方向;可隨著他念動所至,噴氣射流便從后腰處噴出、使方白鹿在半空中維持住了平衡。
擁擠的男女老少從他身旁經過,沒有人轉過目光看他。每個人都絮絮低語,或是就那麼茫然緩慢地挪著步,好像有著無窮的時間任由蹉跎。
母親也轉過臉來,用脫去了白色手套的漆黑右手抓緊方白鹿的胳膊,似乎怕他就如此長出翅膀、撞破天花板飛走。那雙長橢圓形的、豎起的眸子里飽含了方白鹿說不出的情緒。
……
「啊……啊!是了,我m.hetubook.com•com生病了,來看病……」
「我們這邊是不太建議這麼治療的。晚期病人開刀后複發的可能性很大、間隔也不長。生存期呢……也比較短……」
轉念之間,方白鹿已將腰間的噴射裝置調製最大出力,在半空之間做出桶翻;與之同時響應的,還有覆蓋識海與泥丸的、針對外部強制鏈接的一十八道禁制——
父親抬起短短的手,似乎想要摸摸方白鹿的頭;但最後只是落在他的背後、輕輕拍了拍。
奇怪的念頭轉眼間被拋到腦後;接著,新的疑問產生了:
身軀強度極高,超過公司企業手中現有的材料學水平;加上完全不同於飛行動力學的反重力技術以及極高的出力功率:就算以鍊氣士作為標準,天兵也堪稱道行精深。
「只要訂閱會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忽地,身旁有人握住了方白鹿的手。那是經過年月的右手,皮膚早已鬆弛、肌肉也不再有力;它緊緊抓住方白鹿的手掌,抖震著。
右下角還有一行小些的字,則是「協和附屬醫院」。
父親拖著閃電形狀的長尾,走到他們身旁。方白鹿能聞到那股輕微的,卻已和*圖*書經開始出現的老人味:
在「心宮火雷」引起過熱而燒毀方白鹿的其他部件之前,還可以引動四次雷法:根據剛剛的戰果,足夠停止天兵的行動力。
「別擔心,都會好起來的。」
「大概有多長?」
也就不需要蒼陽子預料中的那所謂「後門」:
「我在哪?」
似乎是沒有收到進一步的疑問,聲音便繼續了:
媽媽以前就是長成這樣嗎?是這樣嗎?有點像……動物……
母親摟住方白鹿,似乎想擁這位永遠的孩子入懷;但兒子已經要遠比她來得高大了,她便只能將自己靠到兒子身上。
在心宮火雷再次噴吐出等離子團前,方白鹿的意識網路就被無邊的、如羊水般溫暖舒適的黑暗包裹住了。
方白鹿醒了。
方白鹿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不知怎的,他覺得有些羞愧:這都是自己的錯。因為自己的出生、長大、患病與未來已不遙遠的死亡,將要傷害到自己所愛的、與愛自己的人。
她還是穿著那硃紅色的、點綴有兩顆亮白色紐扣的短褲;兩隻又大又圓的耳朵則因為緊張與恐懼低垂下來;一雙橘黃色的鞋子不安地原地踱步。
他感到母親hetubook.com.com正悄悄地抽噎;父親則不發一語、沉默得有如從來不會說話。方白鹿有些想要流淚,卻只感到生命之底下、那無窮無盡的空虛。
隨著天兵右肢的斷裂、束縛被解開;方白鹿也隨之從樓頂落下。
空氣里是混合了碘伏、酒精和來蘇水消毒劑的奇妙味道;耳邊傳來的有噴嚏、有抽噎、有痰音很響的咳嗽。
他轉過頭,望見了早已不年輕的母親。
「我……」
方白鹿抬起頭,低低的天花板旁掛著繪有箭頭和文字的燈牌。上面是從前曾見過無數次的、用黑體字印著的四個字:
根據方白鹿的猜測,原本只要使用自己泛亞人民共和國公民的身份、向這舊世界的孑遺辦上一個會員,便可以安然從這天兵身邊離開——反正自己「前世」的賬戶里有多少資產,早就查詢不到了。
不過只是如此地步,真能算得上舊世界遺留下的產物嗎?
但……
他在空中調整著位置,準備進行下一次的擊發。
目前的義體還不足以支持方白鹿進行高靈活性的空中狗斗,但小小的懸浮一會並不成問題——
「機械與數據?什麼機械與數據?」
但他還是這麼說了。
「腫瘤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