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本諾拉」挑起筆直銳利的眉角，透出散不開的疑竇：
「爸爸/媽媽不需要喔！」父母各翹起一邊腳，把他們兩人的手掌相對貼在一起、擺出只有卡通片里才會出現的姿勢，異口同聲地回答；「兒子，爸爸媽媽是不會死的。」
「是呀！是呀！我們根本不需要死後的安眠地！」
啪嘰！
……是這樣嗎？
「不知道。但是……」
他再也站不住，拖著輸液架一同摔倒在堅硬粗糙的石道上。眼前的墓碑向上翻起、墓穴應聲打開：這黑色的深處原本用來存放裝有骨灰的方盒，現在卻擺著一副……
「夠了！」
方白鹿用手背抹了抹乾裂脫皮的嘴唇，打量四周：
會員？什麼的會員？視頻網站？遊戲？外賣？……
作為裝著血液、筋肉與骨骼的皮袋子，這是他所能得到的極樂……
方白鹿把輸液架放到前方，緩慢地挪到父母身邊。肝區傳來的疼痛讓他痙攣，喘氣；全身的汗透過褲腿流下，在身後留下一道水痕構成的足跡。
「怎麼會被試用弄得完全入魔了？停止試用，停止——」
或許是代表了機械性的部分，或許是代表了人性的那一部分：不過方白鹿也不再需要答案。
「可是你呀，只需要在這白色的棺材里一睡幾百年……你給我們留下了什麼？只有眼淚和痛苦！」
「你們……你們這些破木偶懂個屁！」
由記憶合金鍛造、混合了衝擊吸收材https://www.hetubook.com.com料的彈性外殼；永恆旋轉、低效卻無比有力的能量源；取代了肌束、能夠推動一座大樓的液壓系統。
「是有害客戶，是有害客戶……！」
方白鹿捏住它的腦袋，連著慘白的脊柱、一齊從身體里抽出。蓬蓬的血柱射出頸部的斷口，濺滿了病房那斑點花紋的天花板。
金鐵之軀。
「我傾向於這樣的世界：所有的人，所有的個體都能夠滿足自己的願望。無論過去有什麼遺憾，苦痛與失落、在未來都將不復存在；因為這些傷害都將被彌補。」
「如果得了長生，你會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墓碑上，是陰刻的文字，灰灰一片——因為上面所寫的人物還沒有下葬，所以還未塗成朱紅或金色——「長子方白鹿」。在姓名的四角，則用赤紅印著「福州壽域」四字，代表了墓主的家鄉；一行豎起的小字記載了時間：「貳零貳零年秋吉建」。
「我不追求獨自的長存。人與人之間應該是有聯繫的，不管多麼稀薄；而這種聯繫也是應該被珍惜的。」
「你是最後一個死者，也會是最孤獨的死者！」
「我記得……我記得我本來就已經遠離了一切惡怖。」
斗大的淚珠由他們的眼角滑下、卻像泡泡似的漂浮在空中。方白鹿的父母像受了委屈的幼童般，用雙手的虎口狠命揉搓著眼睛——
「而且，那個
htｔｐs://m.ｈeｔｕbｏｏｋ.ｃｏｍ•ｃoｍ我們親手送入冬眠的兒子已經死了呀！現在，你只是個複製品——一個存有相同記憶和個性的軟體罷了！」
在這片無色的虛空里，只剩下方白鹿、與那兩隻巨大的人形老鼠——它們的身軀在膨脹，在生長，直到充塞進整個視野之中。
「爸爸媽媽是不朽的，是永存的；人類滅亡，我們會住在都市的廢墟里；就算太陽熄滅，也會活在無光的地球上。因為……爸爸媽媽訂閱了會員呢！」
天似乎變得低了。漫天的陰雲緩慢且堅定地壓下，像是逼仄的天花板；不變的只有那股令人窒塞的熱度。
他已經完成了「入魔」；連想象中的自己也成為了機械。
「為什麼要拒絕愉悅的長夢，追求痛苦的現實？」
金黃色老鼠全身的毛髮根根豎起，電荷在病房中無聲地聚集。高達數十萬伏特的電流流竄過它的全身——
隨著明白了這點——病房也隨之消失；只剩下如墨般的漆黑。方白鹿擺脫了舊日的弱點；從此，不再有煩惱與悲哀。
依舊坐在病床上、綠眸子的女人對方白鹿的殺戮視若無睹——這本就是入侵性虛擬幻境與潛意識混合下映照出的迷夢；她也只是方白鹿魂魄里部分祈願的映射。
他的眼裡噴著火，攥緊了拳頭。四周的墓園像是發熱時的幻象而模糊，捲曲；騰騰熱氣從滾燙的地面上冒起：
嗡——
「這是給你留的hetubook.com.com。我們呢，每年都會過來看你的。」
「只要說一句同意，說吧？說吧！」
「你不想要一個更好的世界嗎？！」
「只要你訂閱了會員，就可以永永遠遠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在這美妙的夢境里……」
「為什麼……這裏只有我的墓碑？」
「爸爸媽媽給你準備了開通會員的名額；真的很不容易呢，你知道會員有多搶手嗎？不是每個人都能開的……」
順著他們滑稽前肢指向的方向，方白鹿看見了自己的墓碑。
他轉過身：除了方白鹿，病房裡還剩下一個人。
沒有猶豫，沒有躊躇，方白鹿給出了回答。機械且有節律的聲音從他的胸膛中冒起：
方白鹿抖掉手中沾上的污物，朝它邁進一步：
巨大的轟鳴聲由方白鹿的胸骨內響起；滋滋的機械轉動聲中、他的前胸朝左右翻開，騰騰的熱氣與高溫從中冒出。那旋轉不休的手機安然位於其間，為他提供著不會枯竭的能源。
「你見過死後的樣子嗎？你見過死後的樣子嗎？你見過死後的樣子嗎？」
剩餘的那隻巨鼠四肢著地，亮黃的電火掠過病房、將病床燒出一個又一個窟窿：
說到最後，方白鹿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告訴對方、還是與自己對話——畢竟後面的內容，已經和對方所說的無關了。
銀灰色的金屬忽地從方白鹿的指甲蓋處泛出、一路向上漫起；剎那間漫過了他的小腹，湧上胸膛。
方白鹿掙扎著從地上爬https://m.hetubook.com.com起，掌緣磨出混著細砂的血痕。他抓住胸前埋進皮下的輸液港，猛地朝外拽開——一小片皮肉飛起，露出黑紅色的血洞。
方白鹿的父母彎下腰，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摔倒在地的他。似是嘲弄，似是歡欣，他們沒有停下口中的言語：
于虛無中存在的張力包裹著方白鹿的魂魄，要將嶄新的概念和想法注入進他的意識網路。
它們依舊叨叨絮語，依舊喋喋不休：
「安本諾拉」摩挲著右臂的斷口，直視方白鹿那雙綻出駭人光亮的眼睛。忽地，在汪洋似的黑暗裡提出了問題：
咔！
他們抬起或長或短的前肢，不知是要摟抱還是禁錮住方白鹿——
首先，要有光。
透著霧氣的蒼白長棺。
「所以我他媽是不會死的！不管變成什麼樣，我也會活下去。就算不是人類，就算變成代碼備份，病毒，他媽的一條線形蟲，或者其他什麼幾把東西！」
「很模糊的想法，該怎麼做？」
會員只有一種，只有一個。只要訂閱了，就能離開痛苦、獲得快樂；雖然會變成獨自一人、但也因此而變得安心。
「白鹿，你知道嗎？為了讓你能夠安心地休息，爸爸媽媽傾家蕩產呢！」
不是有物質從空無中綻出，而是虛空「消散」了——露出畫布下的病房。他們再次站在了這裏：只不過，方白鹿不再是片刻前的肉身了。
方白鹿只覺得有道旋渦出現在大腦里，要將一切都吸去、摧毀。氣力彷彿跟隨著這恐和*圖*書怖的波動，一齊要離開他的身體。
方白鹿伸出手、捏碎了那碩大的鼠型頭部，稀爛的骨血與腦髓從指縫間流下。
「你放心呀，很快就不難受了！在夢裡活著也是活著；一個彈指、我們也會為你延伸拉長到上千年……」
「你們雖然滿口屁話，但說對了一件事：總會好起來的。」
方白鹿張開雙臂，沒有邊際的暗色隨之開裂；露出其後的白。
有如被燒化的蠟畫，陵園在逐漸化作流動的色塊、直至匯入荒蕪之中。
「他們根本不會那麼痛苦，那麼失落。我的父母相信存在希望，相信在未來我會醒來，在新的世界擁有新的生活。」
陵園裡颳起了熱風，流動的空氣捲來了振翅般的輕響、與震耳欲聾的呢喃。彷彿在這墓園中，有數之不盡的幽靈正在低語：
那兩隻以後足直立的，如人般碩大的老鼠瑟縮起來、竊竊私語：
「我會活著，不管多痛苦，因為這是他們送給我的願望！因為我也相信希望！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天會有新的可能。」
方白鹿本想這麼問，但隨即意識到了：
「爸爸媽媽給你準備的，喜歡嗎？」
不受內分泌與神經遞質影響，由數字和代碼、從神經網路底層複製出的魂魄。不因端粒與基因限制，沒有疾病與苦痛，將長久保留下去的身體。
「一切都是白費，都是白費……」
「世界不會變得更好，也不會更爛。」
「如果只有一個我，我就活一條命；有兩個，我就活兩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