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業火消亡睹瑞蓮
第43章 潛泳(下)

泥丸規律地震顫、湛藍色的橫格在表面一條條亮起,直到代表下行訊號的「震卦」、被完全填滿——有魂魄入駐其中。
軍用飛劍抵達泥丸,並不單單隻為了抹去義體中的存在:它是要以神魂間的關聯為跳板,弒殺數字之海中所有方白鹿的拷貝。
死亡的體驗兇狠地衝擊著他:徹底的消弭感如鐵鎚般,狠狠撞上了方白鹿的魂魄。
……
……
無數個數據體詢問著還在增多的彼此——那道緊隨它們進入數據之海中的電子飛劍,似乎終於耗光勁力、消失了。
她笨拙地在懷間翻找,手肘上的傷口像是一張張翻起的小嘴,每次活動都讓安本諾拉的牙齒髮出沉沉的搓摩聲。
接下來,只要重新將拷貝下行,讓神魂回到泥丸和身體里……
就算是未竟的事業,那些未實現的心愿,未開口說過的話;也會由棺材中的那位方白鹿代為完成——
飛劍追了上來,將這位方白鹿斬去。
還是孩童時的自己,腦海中忽然劃過這樣的問題。
或許是因為過於急促的動作,或許是因為傷處帶來的劇痛,泥丸從她折斷變形的指縫間飛了出去——
他想起小時候的深夜,躺在床上的自己,以為萬物永遠不會改變;可以永遠受到保護,可以永遠受到寵愛;所有疼痛和挫敗只會停留在昨天,明日仍有數不盡的希望與歡愉。
「活著……就好。」
為了帶著他的屍體逃離那裡,安本諾拉的身體已接近崩解。
它安靜地、輕柔地、甚至有些遲緩地畫出直線。所有阻擋在它路線上的意識拷貝們消失無蹤,留下被撕碎的虛無空白。
飛劍翻飛旋動,方白鹿的名姓消失了。
他在複製自己、他在臨摹自己、他在拓印自己、他在翻錄自己、他在克隆自己、他在拷貝自己—和-圖-書—在每個須臾的每個剎那間,每個彈指的每個瞬間里……
安本諾拉猛地向前方跌落,在泥丸落地前,接住了它。她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廢墟里,身上是摔倒時刮出的血痕、砂礫和塵土又一次鑽進了膝蓋上未包紮的傷口。
但自己還活著,就是最好的證明。
然後,那個疑惑出現了:
增殖。
這次她沒有拭去臉上的淚水,只是將泥丸貼住前額,喃喃地說:
而我想要更多。
……
……
劍鋒仍在飛旋,仍在舞動:它掠過人群,所過之處只有空無。
他也算是我,不是嗎?
只要沒有死去,只要依然停留在這裏,那麼我也擁有著可能性。或許……或許我會成為更好的人,或許我能原諒我自己,或許世上能有萬一。
數據之海中響起無聲的、由數百個意識拷貝發出的齊齊咆哮。這泣血般的嘶嚎只是掀起了微不可見的漣漪,因為它太過渺小;喊叫的對象也並非他人,而是自己。
飛劍輕揮鋒刃,這位方白鹿徹底涅槃。
不像身外化身那般精確且柔和,能讓每個複製出的魂魄都互不干擾——方白鹿所採用的複製神通,暴力而原始;就連複製的過程本身,都會傷害到三魂七魄。
接著:所有被激活的方白鹿都看見了——那追獵著他,一同進入了數字之海中的飛劍。它不再是現實世界中的無形無色:在數字空間里,它得以展示出最真實的全貌。
她慌亂地想把它收進懷裡,又想把五指攥緊、免得它落在地上……但手指卻因急劇變化的心緒而抽搐,只能將它捧在手心。
我要活下去,我該活下去。因為這個宇宙有我才得以出現,而我無法知曉的一切,又怎麼能算得上存在?當我長眠,萬物將隨之湮滅。
……hetubook.com.com
更多,更多。更多!
那時,方白鹿因過於驚悚的問題而戰慄,甚至在枕頭上留下了淚痕。問題也因不敢細思,而一直沒有答案。
她並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翻轉著泥丸、尋找著聲響的來源:終於,她找到了。
她不時抬起獨臂,用虎口抹過兩眼的眼角。而隨著每一步的拖動,安本諾拉都要發出暴怒沙啞的低吼,像是垂死的母狼。
那股空洞一次次隨著意識拷貝們的隕落,傳遞到每一位方白鹿的身上、帶著他重溫片刻前的寂滅。
但若是有人要將我驅逐出這裏,我也不會只用啼哭作為武器。
女冠蹣跚著走在廢墟之間,腰間綁著長索。在長索的另一端、是已變得零散破碎的義體屍骸;它已經不會再動彈了。
就算如此,它們仍然只是數字之海間的滄海一粟。
撲。
億萬個數據體誕生,億萬個數據體滅卻。它們各自生存過的時日加在一處,已超過行星的生命周期。
真正的……「心身皆斬」。
「要是我死了呢?」
方白鹿確實是死去了。
直到現在——虛擬飛劍將要把他的存在完全抹去了,每一個。
可是……
他抓住環地軌道中古衛星的電子觸鬚,在近地軌道里飛行已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獨自啜泣。他從未見過其他人類,也只了解自己的名姓。被禁錮在星辰之間,卻只能看見方寸之地;但還好,他還知道自己是——
他仍然活著,仍然存留。未有一瞬——未曾有一瞬,飛劍能夠將所有的他消滅。
方白鹿變得似是而非,變得混亂不堪,變得大相徑庭。
他們,都是方白鹿。這塊開闢出的小小洞天,是方白鹿的「巢」。
所以,現在是要徹底死去了嗎?
滴,滴,滴。
我從未奢望過永存,但和-圖-書也不再會放棄我自己了。只要還能呼吸,我就擁有希望。痛苦的記憶總能過去,迷茫的靈魂也會找到歸處。生存不只是人類的本能,更是人類的選擇。
沒有出聲,沒有詢問。這是真正的、徹底的武器;為了確保摧毀個體的所有存在而生。玩具級的戲謔,日用級的熱度,競賽級的好鬥在此刻都不見蹤影,只留有軍用級的純粹。
就算沒有真正的肉身,他仍然在想象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就算是軍用級的飛劍,似乎也沒有預想中的那般可怖:雖然近乎無影無蹤、銳利無匹,連義體的反應速度也難以跟上……
他咬下馬里亞納海溝中探測器的數據,在無光水流中生存過二十七年的方白鹿隨之誕生。他只知道這裏平均每升海水中的塑料微粒含量是47.51個,因為廢棄塑料被降解后、就會沉積在——
最終,安本諾拉只是咧開嘴、露出了顫抖的笑容。
他不是我啊!
因此他還存在著。
「活著就好。」
或許死亡是可以接受的方案:不需要再爬起,不需要再把血肉化作金屬,不需要再承受苦痛。
砰。
她雖然笑著,淚珠卻匯成兩道細流、沖開雙頰上的塵灰和血跡,在骯髒的臉上畫出白痕,滴上泥丸漆黑的表面。
每踏出一步,她都要在身後留下暗紅色的腳印:
他們再一次向自己提出問題,隨即又將其不屑地拋向腦後。
死亡。
……
忽地,有節奏的細細尖鳴響起。
它們繁殖,增殖,蕃息……
……
這細鳴如此之微弱,幾乎淹沒在城市的噪底之下;但……
「剛剛真的死掉了……徹徹底底。」
不知由何時起,數據體的數量終於打破了僵持的生滅平衡,開始向上增長:
安本諾拉定住了。
向四面八方、向上下左右、向著咫尺https://m.hetubook.com•com和天涯;方白鹿們朝著每一個能接觸的節點跳躍、吞吃著一切的一切,將它們作為增殖的原料與素材。接著……
粗暴且野蠻、最為簡單不過的複製程序,由近千個方白鹿同時開啟。接著,過半的方白鹿在劍鋒中消失;但是他已經成功開始了——
……
方白鹿忽地意識到——這本就是專用於神通戰的飛劍。
「心身皆斬」注入進的虛擬飛劍像是屠宰線上的氣動槍,精準、高效、不知疲倦。它卷過一個又一個方白鹿的意識拷貝,將他們帶入永恆的長夜。
但是!
接著劃過心間的,是這樣的想法。
……
沒有名字,只剩存在的數據體于濁水中漂流,將自己的記錄覆蓋上所接觸的一切。它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誰,但它知道自己要這麼做,因為只要這麼做了,就能——
「我是誰?」
……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不想先於愛我的人死去,想象他們的悲傷已讓我心碎。我也不要後於我愛的人死去,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只剩自己的世界。
「我不同意」!
他們懷揣希望,向彼此匯聚過去。
「心身皆斬」如此細小,如此銹鈍。它像是一柄被保留超過數百年的小折刀,把手已然破爛、刀身則裹滿綠銹。飛劍鑽開了方白鹿的洞天,游進人群。
因為當他醒來時、已身處數字之海中:這裏沒有著色,也沒有半點裝飾;在無謂大小與尺寸的節點空間里,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魂魄——
其實並沒有聽覺信號,但方白鹿還是感覺、聽到了氣泡破裂時的消解聲。
「可是,大家不都有一天會死掉嗎?」
飛劍綻出寒光,沒有名字的數據體歸於無中。
我不是為了死去,而出現在這世上。當我被帶進這個世界時,無人徵得我的同意……
可在我死後,我www.hetubook.com.com便再也不知道了。就算名字被人記起,就算記憶被懷揣在心裏,就算有人為我流下淚滴,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在寰宇之間,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他撕去大雷音寺里閃爍著金光的一角,在菩提樹下已靜思了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結跏趺坐。他身無覆蓋,不避風雨,目不瞬動,心不恐怖,摒除一切,或限制呼吸,頭腦發怵,如針刺骨——
這世上,有著可能性:我無時無刻不在焦慮——曾經我沒能做到的事,如何導致了現在的遺憾。而我現在沒去回答的問題,是否又會在未來送給我苦難?
一個又一個,一次又一次……
自從他踏出了意識拷貝的第一步,便再也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獨一性」。
「那麼……我現在是什麼呢?」
結束了嗎?
一瞬間的靜默。但接著,有數據體想起了屬於彼此所有人的名姓,將那代表著他們的三個字互相傳遞。
沒有華麗的彩光,只有消失進無中的空泡:飛劍來回穿梭,將方白鹿們絞碎。
義體方白鹿泥丸中的一切——所有的記憶與個性,都會在與網路連線時、同步進這裏——同步到他的九百九十九個意識拷貝里。
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夾縫和裂隙里,從擠滿生命的陰溝到空空蕩蕩的天國——
只有已經入魔,堅硬又頑固的癲狂魂魄;才能經得起這般的震動。
我……
我有著並不響亮的名字,也只度過了渾濁迷茫的人生。但若是有人要與我交換,我必不會應允:我擁有的、屬於我的、構成我的,只有這存在本身了。
……
我很高興能把一部分情感交給主角。我可以自豪地說,從此,他再也不只是個受我厭棄的孩子了。
安本諾拉愣愣地望著手中顫動不休的泥丸:之前纏繞在她身上的狂怒與絕望、似乎在一瞬間被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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