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嘰,啪嘰,啪嘰。
……
於是安本諾拉從餐車延出的座椅上站起身,整整衣冠、微微頜首:
些許的焦糊、鼻腔中傳來麻痹與刺痛,電荷在空氣之中滿溢:這便是「靈氣」的味道。
店老闆並沒有說「他」指代的是誰,但安本諾拉依舊瞭然。
對於那些亡歿在東征途中的方士們,這是祖先從千里萬裡外的家鄉、所帶出的遺留;對於面對不列顛方術帝國的敵人,這是他們死亡之前飄進鼻子中的最後一絲氣味。
比如……真正的「權力」——在這片大陣之中,重綻舊時代的華彩。
接著——一眨眼的工夫——她終於能觀察到那無形巨物的行動軌跡。
「等『他』起來了,也記得讓他到我這吃漢堡。上面寫著『零零壹總店』——是因為只有這一家店,還沒有開分店的打算。所以,不要被假冒偽劣的冒牌貨騙了。」
這些都是由探索隊從死城中取出的諸位社神與土地;經過皇家方術實驗室的解碼與二次封包,能夠重現那些先賢們所踏足過的疆域。
第四王女輕張鼻翼,嗅著陣法中的氣息……
她抬起頭,之前的那輛精緻亮眼的小餐車已經無影無蹤;如花叢般的氣球彩旗與橫幅更是消失於空處——
還在微機道學研究會掛單之時,安本諾拉便看過它們館藏的產品名錄及遺物收藏品圖錄——眼前櫥窗中的這些「贈品」里,有著不少連安本諾拉都尚不明了的古物:其價值令她難以估量。
「你……」
啪!
老闆合掌,輕輕拍手。
微微一叩牙關、口腔壁中便注入了消毒的漱口液。她在嘴裏鼓動攪了幾下,輕輕吐去口裡的異物,便不再望上一眼。如若換成其他凡人乃至鍊氣士,或許會因在不知情時同類相食而反胃、但安本諾拉不會為這種事在意。
「比如,保護那個泥丸里的『朋友』;還有——別讓那些人搶到你的『記錄』。」
這回答如此斬鐵截釘,似乎這個身份便足以代表他的所有。
沒有蔥花、沒有精肉、沒有雞蛋的蛋白。掌中的只有——
店老闆把雙手環抱在胸前,吐出的呼吸不斷將面罩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白霧變得更深:
一切滋味都恰到好處,食材與烹飪的效果之間沒有衝突、反而與場地及服務共同營造出了難以言語的滿足感。
等安本諾拉咽下最後一塊雞蛋漢堡,店老闆才點了點頭。沒有露出面孔,但從肢體語言中可以看出他的滿意:
她低垂著頭,周身傳來的感觸令她驚異——
彈簧綳直,紅底白字的橫幅在就餐位的頂端展開;蓋去安本諾拉的小半視野:
雖然食物的口味如此美妙,店老闆的服務態度又這麼友好:這是她往日中幾乎從未有過的就餐體驗,可是——安本諾拉感覺自己好像成了塊海綿,浸透了不安與焦躁。
另一端,店老闆仍在繼續:
……
「重要的是,你是誰呢?」
……
但她還是沒有把這個判斷說出口——因為全新的閃念,劃過了她的思緒中:
《恭喜樂堡堡零零壹總店第一萬位客人蒞臨!》
她直接略過了剛剛得到的,所謂「第一萬名客人」的名號——安本諾拉覺得,這隻是面前男人奇妙態度的一種表達。
之前就算已明了身處幻景之中,卻依舊像是渾然忘卻了這點。
「我在吃的,到底是什麼?」
於是,這些複雜紛亂的疑問,最終只是化作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提問:
……
暗紅的血水被唾液稀釋,成了大團的粉色,浸泡著這些人類的碎屑。
這些是用來驅動死城中「萬物靈氣」的預製命令集:每一張符咒,都代表了一次改變陣法中密閉系統內部條件的機會;而它們的效力都各有不同。
想到這裏,安本諾拉終於有了明悟:
疲憊、酸疼以及……令人恐懼的、傷口上已出現的麻木。剛剛短暫消失的知覺重新撞進安本諾拉的大腦,令她重新感知到自己正如何身處在軀體崩滅的邊緣。
「那麼,這個幻景還要維持多久?」
像是詠嘆,間雜著男女、蒼老與童稚的重重嗓音從無形的巨物里傳來,于高低粗細的語調音色里起伏;它吐出的話語中帶著層層的反覆,有些像是信號受到干擾時的滯音。
但安本諾拉知道和-圖-書。
「味道。你吃進去的,就是味道。」
啪嚓!
但,安本諾拉依舊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
「剛剛是幻覺……」
當陣法布置完成,此處便成了最小單位的「死城」——自動、自主、自律的生態交互社區;由萬千神靈鎮守,讓舊時代的居民能夠調節每一寸最為微小的細節。雖然外觀于片刻前分毫不差,但已徹底成為了另一種事物。
取而代之的是:空氣中的微微扭曲與弧度。安本諾拉能看見碩大、龐然的模糊輪廓,歪曲的線條在半空中勾勒出了這巨物的形狀。只是就算是在近乎透明的視界里,仍舊能夠感知那股蓬皮杜藝術中心般的粗重;細密縱橫的外凸透明線條,帶著主動的結構暴露感。
「那我要付出什麼?」
重建派?未來派?這兩個詞令安本諾拉熟悉而又陌生:於是她牢牢將它們印在心裏。
「你……是誰?」
一支義手。
在這一百二十米的範圍內,那些來自於舊時代的符籙可以被無限制地激發——直到超過土地與社神的負載上限為止。就算是原本只能在死城中生效的「二元符籙」們也一樣。
店老闆忽地轉動手指、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根黃黑相間的吹吹卷,從下方塞進面罩、鼓起腮幫猛地一吐氣——啪!摺疊捲起的紙卷隨著吹動,向前猛地伸長、炸出一聲脆響。
「重建派和未來派都想要它——但我哪邊也不是。我做事只在乎機緣和感覺。」
「原來如此。」
「不偏不倚,折中調和:這就是中庸之道。做漢堡也是要這樣。」
安本諾拉抬起頭,又望了望那張招牌。
安本諾拉接過雞蛋漢堡,熱意透過紙袋、塑料和紙巾,仍然有些燙手。她鼓起腮幫往熱處吹上幾口、接著輕輕咬下:蒙蒙的熱汽從咬開的缺口裡湧出,令安本諾拉不禁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在這樣的地方,會有一家所謂的快餐店?如此的食物她從未見過,這又是來自哪裡?
第四王女的目光掃過結束了布陣工作的侍從們——這些男女越過萬里之遙,只是為了成為自己意志的具現。
接著,他用手指叩了叩烹飪和圖書台的邊沿:
隨著這輕響,五彩繽紛、色澤綺麗的氣球們忽地從餐車的四處冒出,朱紅、烏綠、瓦藍、杏黃兼而有之;就像是一簇簇塑料所製成的鮮花,竟從金屬的身上生長出來了似的。
離開剛剛的幻覺之後,這該是那位「樂堡堡」的主人、頭一次用真正的聲音與安本諾拉對話——而她覺得,正開口的就是這透明無形的巨物本身。
……
其中帶著各色各樣的物件——跨度範圍則從舊世界到新時代,從諸多公司推出的產品線到手工作坊里的定製品。
用來煎烤,刷在鍋底和餅面的豬油本來讓食客吃起來有些發膩;而雞蛋漢堡里切碎的小蔥段,卻恰到好處地沖淡了那股過度的油膩。
若是有了一個恰當的選擇,她能真正完好無損地走出馬尼拉……
「吃完漢堡,還有贈品哩。」
咔——
摺疊在一處的材質包朝四面八方展開,五平方公分的金屬正方為一格、一格格在清脆的敲擊聲里覆蓋上周圍地面。它們遮去塵土、水泥與外露的鋼筋——接著,在蒙蒙如水霧般的顫動里,銀灰色的海浪卷過地面:材質包變換著外觀形狀與顏色、直到與原先的殘破景象相類。
第四王女伸手入懷,握緊衣內口袋中的符咒袋——在這由金屬和皮革縫製出的方盒中,存有七十二張纖薄卻堅硬的長方形硬紙。
店老闆的視線如有實質,穿過車頂投下的彩光、越過閃亮的櫥窗:
忽地,悠悠之音從安本諾拉面前的空處傳來:
而這意味著很多: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不對勁」與「不協調」,但安本諾拉無法將其徹底總結。
第四王女身邊的侍從們單膝跪地,放下背上所挎的、裝在封閉箱中的碩大方塊——這三個材質包,是「靈氣」的載體。
咬開卻沒有完全咬斷的人骨;晶狀體被臼齒截開、露出果凍似內里的眼球;帶有牙印咬痕,從人中連著的一片上唇……
狂卷的吹息刮到狩獵點時,第四王女正在布置陣法:
好像CTR電視在關閉時,所有顯像管中的亮度都於那瞬間、匯聚到中線成了一道白痕般的割裂……在一聲若和*圖*書有似無的「切屏」聲后——安本諾拉所能感覺到的世界,忽然變得截然不同。
店老闆攤開手掌,似乎要將玻璃櫥窗中的一切托舉到面前給她看:
安本諾拉舔了舔牙齦和唇角,細細地品嘗——沒有腥氣,沒有肉味,什麼都沒有。剛剛那些豐富的口感已經消失不見,嘴裏那些人類的殘骸也沒有留給她半點腥臊的氣味。
店老闆向上指了指顯眼無比的招牌,鮮艷的顏色在面罩里反射、將面容隱藏在繽紛之下:「我?我是樂堡堡的老闆啊。」
安本諾拉也收回了目光——不知何時,她面前的腳下多出了兩件物事:一隻樸素甚至有些破舊的方箱,與……
「幸運顧客……呵。」
沉重巨大的無形之物佇立在安本諾拉面前的空無中,朦朧的折光遮蔽了半片天空。
外殼脆,內里則是柔軟些的觸感。麵糊稍有凝固,介於焦脆和稀黏之間。
安本諾拉細細地打量著這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前的義肢:纖長、蒼白,每根長度一般無二的五指;光滑的皮膚如玉如石,反射著天上投下的冷光;在介面的尾端,用細繩系著一張半個巴掌大、印著黑體大字的紙片——「樂堡堡贈品,請勿售賣」。若只是看著這外表,無人能知曉它其實是能分金裂石的兇器。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櫥窗中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物件——只是帶有明顯的年代痕迹與破損,令她難以分辨出具體的信息。
她蹲下身,沒有打開箱子的打算、只是將這義手用獨臂拾起。
唾……
肉末雖然是在麵糊中直接悶熟,但在下鍋前便經過腌制、去除了豬肉未飛水的腥氣;反倒帶有微妙的嚼勁,供安本諾拉在口中細細咀嚼——其中還有剁碎了的軟骨。
並沒有等安本諾拉回答——
「我們還會-還會-還會-見面。屆時請再次-再次-再次惠顧。」
一百一十八面旌旗圍成半徑一百二十米的正圓,構築出重型陣法所需要的完全框架。一位位侍從雙手捧著裹在硃紅色經文綉布中的模塊、高舉過肩;一步一叩首、將它們放在陣法的每個節點之上。
「你是活死人」。
濃厚的雲層被m•hetubook.com•com拓出空洞——在夜晚中本就看不清晰的雲霧被朝著四周排開,在黯白色中是巨大無朋的橢圓洞口:恰恰勾勒出剛剛在升騰氣流中離開的、通過某種機制隱去了外形的巨物。
「味道……那股味道沒有了。」
大地重回靜謐。
沒有噴氣推動的轟鳴,沒有引擎發動的異響:那些微弧與線條,正在緩緩攀升。安本諾拉能感到那堵「無形的牆壁」正在垂直向上,離開她的周圍——面前刮來的風,終於再次吹動了她額角的髮絲。
……
……
安本諾拉並沒有給出回答。她只是靜立在原地,觀察著那終究不知來意、不知本質、不知態度的異物。
「你要……做你原本就要做的事。」
……
乒-乒-乒-乒-乒!
不遠處再次響起幾聲人體被碾碎衝壓、所發出的悶悶脆響——而在地面,又多出了數個浸透鮮紅與白的圓形陷坑:其他幾個在這塊區域中巡遊的貴人應對處理科成員,也在肉眼無法看清的擠壓之中化作碎屑和液體。
他忽地一指安本諾拉的衣袍:
……
味道……是味道!
嗚哇!
因為,這……本就該是她的道果。
安本諾拉記得自己明明沒有進入上行鏈接與「神遊」,可又怎麼會有如此真實的感官知覺?這種等級的障眼法——至少她從未見過。
烹飪台忽地飛旋起來,帶著難以看清的殘影。等它停下時,烹飪台已然消失;那些部件重新組合變形、成了帶有展櫃射燈的玻璃櫥窗:
她早就失去了品嘗酸甜苦辣鹹的能力——剛剛那細膩而又豐富的口味層次,自己如今又是如何能在舌尖感到滋味?
安本諾拉能認得出七枚一組、微機道學研究會公開發行過的「劍丸」;與方白鹿手中飛劍相似,不過手掌大小的矩形方塊、懸浮於櫥窗中;瓦楞盒包裝、用透明膠帶貼住邊緣接合的「國家標準『害神蠱』」……
安本諾拉調動著經過改造的循環系統,剛剛吞下的「雞蛋漢堡」又重新從食道經由蠕動反芻排出,讓她捧到手裡:
「不用回答,我告訴你你是誰。你——是幸運顧客。是本店的第一萬位客人。所以,有特別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