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
「因為表情還控制不好嗎?」
阿銅躺在鐵屋的中心,後背依著牆。天花板垂落的管線延下,與她殘破的天官身體相連—管線的另一端,是全息影像發生器、與神遊終端。
天官的攝像頭嘎嘎地轉向,對準了新手上的相片。而全息影像的活動範圍則要大上許多——淡藍色的阿銅用模糊的面孔做不出多少表情,便把身子旋轉了一圈。
「還用說嘛?當然了」。
他輕輕地展開雙手,將最靠近自己的女孩們擁到懷裡。新試圖拍打和撫摸每一個女孩的頭頂,但重重疊疊的「人群」擠壓著他,爭搶更靠近些的位置;他也只好作罷。
……
新有時不懂:為什麼自己在阿銅面前就像是打開狀態UI的面板,可以被輕易讀出蘊藏的情緒。
那麼這便是正道—此時的城市正處於如此的空白里。無人有閑暇指責他人的行徑。
他忽地走近,把阿銅——她漂浮的、無實體的虛影——攏在身前。新的雙臂僵硬地朝左右打開,像是環抱著過於粗壯的電線杆:全息人像的大小,實在太難以把握了:
吉隆坡的每處廢墟叢林其實各有不同——外來人或許很難辨別。但新不同:現在的他,牢牢記得家的方向。
她當然否定了這個選項——至於其中的緣由,阿銅覺得並不需要過多解釋。
「新哥回來咯!」
「嘻!」
阿銅的全息幻影如氣泡似湮滅,又在新的身邊重新組合。她把手搭上新的肩頭,卻穿入其中;新沒有感覺到些許的重量:
新從背包中翻出那張截下的塑封書頁,遞到阿銅的「眼前」——這張從灰帽子商人那買來的「版權買斷證明」上,印有阿銅的肖像www.hetubook.com.com。
這種選擇出於一種模糊的直覺、而非理性的原因:但沒有經歷過人世的少年和存在時光尚短的少女,認為這樣做是對的。
「新哥!新哥新哥!」
新摸了摸鼻子:憂慮又一次從自己的心頭泛起。每次他見到這副崩潰邊緣的身體,便會湧出說不出的苦澀。但他依舊沒有駁斥阿銅的選擇,一如往日。
「突襲!」
他甚至感覺到了莫名的羞愧:自己的行為並非單純出自對於朋友安危的擔憂,而這或許才應該是現在最重要的事。
「所以……什麼時候走?」
天官的身體本就並非為長期保存大腦設計——更不要說其中所儲存的,還是百家嬰的大腦:產品的使用周期也有長有短,而百家嬰本來便是出於緊急填補人口空缺的考慮才得以出現。
「哇!」
於是感覺不到彼此觸感的兩人擁抱在一起,等待離別的時刻。
之前他們也有得到過一個選擇:作為與阿銅型號的百家嬰,那些女孩完全可以作為她轉移意識的受體。
這是女孩們的手工,為小屋所做的裝飾:說不上精緻、跟全息裝潢相比更是粗糙。說是小屋,其實更像是一片由鐵皮搭出的屋棚群、經過些微的加固便連接到一起;以供近二十個人棲息其中。
或者說,是她還擁有著人類肉體時的面孔:
蒼藍的線條組成出模糊的人像——與信號波動時有些類似,構成阿銅身體的邊沿跳躍顫抖、讓她顯得像是某種殘影。這並非因為全息發生器的故障,而是阿銅本身的電子自我構建出現了紊亂。
在之前的吉隆坡災變里,她那副包裹著活體大腦的天官軀殼也受和_圖_書到不小的損壞,乃至喪失了大部分的行為機能。以及——
阿銅也伸出有形無質的,如水般波動的雙手;在顫抖中輕輕地環在新的腰間:
但依舊,新認得出這張他最熟悉的面孔。
「嚇到了嗎?很嚇人吧?」
自己做不到,身處金鐵軀殼中的方白鹿也做不到;但——
「我會早點回來的。」
她們的五官如此相似,猶如一卵同生的多胞胎;只是在細處有所不同。
只是阿銅沒有選擇能夠將意識完完整整地轉移出來的方案。
黑白分明、大且圓的眸子;柔和的下頜線與在露出笑容時,臉頰上浮現的酒窩——她們的頭髮蓬鬆、垂落到頸下:百家嬰的毛髮與指甲生長速度原本就要相較常人更快。
有人躲在新的必經之路上,而且不止一個。雖然她們的潛行技術並不幼嫩,但也逃不過新的耳朵——
於是在咀嚼和歡鬧聲中,新輕輕推開房門—
矮牆上縱身跳下幾個小小的身影、敏捷地落了地:她們的年紀介於女孩和少女之間,小臉漲得通紅;從喉嚨里發出了清亮的喊聲:
或許等時日漸久,她們也長大了:就會為各自選擇一個在人間行走所需要的代號吧。
新依舊堅持著自己的決定,但方白鹿的安危並非是所有的理由——至少沒有包括他心中的所有想法。
除了在新回來的時候:每當見到他的時候,她便能勉強凝聚出如往日般的外表。
新揉了揉雙頰,放鬆繃緊的肌肉。他只是想要掩飾自己表情上的異樣:
這短短的數個月,或許是新生命中身邊環繞著最多他人的一段日子——
一具有著柔軟皮膚、能夠散發著熱意的肉身;擁有著能夠被新牽握在掌中的和_圖_書五指;還有能夠相互依偎、可以感知到的體溫。他很清楚,眼前的金屬其實更像是一座束縛意識的牢籠——至少對阿銅來說,吉隆坡現有的天官用感知模組裡僅僅包含聽覺與視覺。
自從沒有了呼吸器,沒有了其中不斷散出的煙霧來調節內激素:新就變得有些多愁善感起來。
「你回來啦。」
就算是相同的產品線,內里卻還藏著隨機的區別—
……
「螺肉,你的。調味驢肉火燒——來,接好。你呢?今天要薄荷還是陳皮的?」
新笑了:他的嘴角僵硬地勾出上斜—自從失去了遮掩面部的呼吸器,他便不得不重新掌握笑容這門「技術」。
新拉開背包,抓出一袋袋的仙獸肉乾、環在懷裡。女孩們沒有上來爭搶,只是簇擁在他的身旁;任他緩慢地按著順序分發出袋裝的肉乾。
馬上就要到了。他聽見了兩旁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那是鞋底摩擦碎水泥所發出的細響。
而且……
女孩們點點頭、眨著眼,發出輕輕的嬉笑:這是對新的回應;代表阿銅正呆在小屋裡面。
如果擁有著雙螺旋妙樹的方白鹿能從迷夢之中醒來,就可以……或許可以為阿銅製作出全新的身體。
「真人要更好看一些。」
他翻過傾塌的矮牆,沿著被清理出的幽幽小道向前;總是平靜的內心裡泛起了一絲波紋。就算是他,也為自己選擇了一處能夠充當家園的地方。
「嗯。」
「本來是要等他們那邊把武器準備好,但是我應該要先到——」
新也不懂,那種冥冥之中的相連與預感究竟是來自血肉網路的實物,還僅僅是為了矇騙和說服自己所產生的幻想?或許方白鹿在馬尼拉不會出現什麼問
和_圖_書題,他會一如往日那般地化險為夷。
天官那脆弱的腦-機平衡。
「我覺得老闆隨時會出事的。」
只是……只是:如果方白鹿消失在了馬尼拉,那麼——與之一同無法挽回的,還有阿銅的存在。
新也有著自己的欲求:只是他從來沒有將其從心口裡吐出。
「誒,我確實還是蠻好看的喔?」
新眼前的女孩們,都是和阿銅有著相同出品序號的「其他」阿銅。自新在吉隆坡的廢墟中遊走,從商人的手裡或殘垣之內獲得她們的胚胎以來、不過數個月的時間:而他與阿銅,也還不知該為這些身體和智能都在急速生長的女孩們賦予什麼樣的名字。
新認真地說。
兩人便如此陷入了沉默。
新和阿銅並沒有如其他百家嬰的領養者一般將她們催熟,好讓她們擁有更強健的身體和更成熟的智力;而是令她們如今這般、隨著吉隆坡的重建一同經歷肉體的生長與精神的培育。
新攥緊了拳頭:他無法接受,也不允許這種命運的發生。
揚聲器中傳來呼喚的聲音——沒有多少起伏的合成音,但新能從中感受到歡喜與欣悅。就算並沒有離開多久,他也依舊感到時間流逝的漫長。
「送給你。」
分發完畢。新合上背包,朝著鐵皮圍攏起的小屋努了努下巴。
散著熒光的根根線管順著牆壁垂下,亮白為主、淡紅作輔;它們長短不一,按照由長至短的順序排列、微閃的燈光構成流瀑似的牆面。
「好。要過幾天再走嗎?……再遲些日子,多準備一些。」
這些差異來自習慣、因性格不同而作出的表情頻率區別、乃至來到世間的先後順序。百家嬰對於先天之炁的調製本就模糊粗糙,就算是和圖書同一「產品線」中的「產品」,浮動差異卻也不小。
其中最為大胆活潑的一位從牆頂縱身躍下,直接跳到了新的背上;把自己的身子懸挂著。
呼!
叫喊聲像是召喚的魔法;越來越多的女孩從殘垣中躍出,簇擁到了新的身邊。
天官滾圓身子上的四肢早已斷開,只是被新小心翼翼地擺放在一旁。原本在身體正中、裝載著她赤|裸大腦的營養皿上不時轉過閃動的電火。
阿銅究竟還能撐多久呢?在方白鹿他們離開時,她的全息形象比常人還要精細;兩個星期之前,她的全息形象還沒有這麼模糊——而現在,大多數時間里阿銅只是一團扭曲藍色虛影的代名詞。
……
新只是用著一個又一個的第二人稱,來呼喚著她們中的一位位個體——但出於無比的熟稔,這也沒有引起混淆。她們都有不同的口味和偏愛—這便是內里不同的進一步證明。
全息發生器的射口裡閃出光焰,在小屋裡用重新構出光影:
嗡——
但是新和阿銅都很喜歡——對他們來說,這裏就像是一座宮殿;足以容納兩人與那些女孩的生活:
以及他深深埋藏在心底,從不願在獨自一人時拿出來思考的「感應」——
在他沒在家中的時日里,女孩們也會在城市的殘骸上遊盪;或是擠在小屋中,聽阿銅說些往日外婆告訴她的故事——百家嬰的知識與生俱來,新和阿銅倒也不需要擔心她們該如何掌握在人世間度日所需的技巧。
就像阿銅從來不會阻止他前行的方向一樣。
新望著那張如不住抖震,湧起股股紊亂波紋、帶著扭曲轉動的五官已愈發模糊的臉;只是低下頭去,整理著自己的背包:
新的嘴角咧開的幅度更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