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此……當小月霜知道直屬掌壇主那沉睡了數百年,跨越至今的「夢客」身份——這是澳大利亞與紐西蘭地區,對於冬眠者們的叫法——也並沒有多麼驚奇:事實上……在大戲班的土地,根本沒有人在意「夢客」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就算一邊囑咐著小月霜,汀子仙翻閱劇目的手未曾停下:每次巡演之前,大戲班都會將劇本以紙質打出、裝訂成冊。在東南亞生活的許多人,或許一生之中都不曾見過如此之多的紙張:
這賦予了她們無上的自由。
事實上,「汀子仙」根本就沒有「面孔」:原本該是五官和臉龐的位置,卻單單隻有一面略有些破舊斑駁、卻依舊儘可能保持著光滑的古式銅鏡,被從額前垂下的卷劉海所點綴——當有人與汀子仙正面相對,都只能望見自己那被銅鏡弧度所略略歪曲的面容。
汀子仙一手扶住小月霜的肩頭,另一手則柔軟地拂過銅鏡那既堅硬非常、又因破損而使邊緣變得鋒利的鏡框:
……
……
「我是一面鏡子。當他們看向我,看到的不過只是自己罷了。」
她不該離開那裡:小月霜已經被巡演甩下了。
作為她親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小www.hetubook•com.com
月霜在大戲班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假以時日,她定然也能獨領一出大戲,成為掌壇之一。
倒是小月霜對於汀子仙在那長達數百年的南柯一夢中,究竟經歷了些什麼……感到過好奇——不過事到如今,怕是再也難以獲得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但如今,在大戲班中——這變成了一種象徵。拋棄原本的身份,從此只在戲台和劇中生活的象徵:反倒是原本的人生,卻變成了某種披著虛偽外皮的表演。
……
但就像往日一般,汀子仙依舊能夠越過小月霜那空蕩的面孔,直抵她的內心——
似乎是那面銅鏡映照出了小月霜的內里,使得汀子仙得以窺見其中的閃念……
小月霜盡到職責了嗎?應該是的——以自己的犧牲作為代價。
「我是哪一邊的呢?我啊,是這個……」
「聽起來就都是無聊的俗人們呢。」
如此的冒犯,是絕對不能在汀子仙面前出現的——
汀子仙沒有仔細解說過這兩方之間,所各自代表的含義——不過單單從字面上,小月霜也能猜個大概。
臉:不僅僅是裝飾、或是身份和個體的錨定物;它是對往和_圖_書日人生的總結,以及對往後命途的預兆。至少這些大戲班的「角」們,總是習慣於用臉孔的設計、來影響自己未來的走向。
……
可接著,沉浸在鄙夷中的小月霜忽地悚然一驚——
「聽好了——這些大夢了數百年的人們是分裂的。如果以最粗略的方法來劃分的話:我們里有一方『未來派』,和一方『重建派』。」
「而他們之間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永遠也沒有辦法;沒有絲毫的讓步和妥協可言。」
「掌壇主,您是哪一派的呢?」
雲端冷冽鋒利的空氣,一次又一次的、永不終結的巡迴;觀眾的掌聲和歡鬧、于空中墜落的花束、鏡台前為她備好的一碗清茶。
「所以——小月霜:我只希望你做到一件事。我只信任你,也只能信任你一人——在未來的混亂里,保護好大戲班:就算世界要迎來終結,巡演也不能落幕。」
小月霜在她身後,只能望見汀子仙略略轉過的側臉。直屬掌壇主有著曲線優美的後腦與顱相:可當這細潤的弧度延伸到頭部前方、卻被那面銅鏡如斫下的利刃般斬斷,在冰冷中戛然而止。這與她給外人的感覺相同——乃至一般無二。
這便是大戲https://m.hetubook.com.com班與「西伯利亞舞團」之間的不同——他們不會強制觀眾觀看表演:他們只是在表演進行的時候,為大家稍稍調高一些內啡肽和多巴胺的分泌、用以助興。
小月霜早就看出直屬掌壇主的不凡——不僅僅是因為她那出類拔萃的能力,也是由於她那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氣息:
小月霜靜立在直屬掌壇主的身後,望著她翻過《三戲域外群魔》、《十七方士征西》、《悉尼孤兒大報仇》等令小月霜耳熟能詳的通常劇目——開啟巡演之前的審閱、本該是沉默且肅穆的冥思;但嵌進汀子仙喉管的振動發聲器官、依舊隨性地打破了整座化妝宮宇的平靜:
她感到悲傷、感到失落;因為她終於了解到這一切的不可挽回:
直屬掌壇主忽地把手中的劇目拋開,站起身來——汀子仙轉過身、把小月霜扳到面前,令她直直凝視著那面清澈的銅鏡。那日,小月霜尚未選出任何一張讓自己滿意的臉殼子,於是只露出面部那向內凹起、僅有空蕩的本色。
在往來過馬尼拉、孟買和新德里,經過如此對比后:小月霜才明白大戲班所掌領的區域,是如何的一片樂土。
「小月霜,你都記住和圖書了嗎?」
對於篤信命理學與命宮,以及五官位格的大戲班成員來說……
於是兩張空無一物的面孔,兩相面對。
除去永不止歇、日日夜夜地觀看大戲班的巡演之外;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人民,沒有其他在乎的事情……而在某種角度上來說,這是他們唯一有興趣去做的事。
汀子仙用帶有裝飾的指甲尖敲動起了鏡面——使得倒映出的小月霜的臉孔、一陣又一陣地波動:
汀子仙摘除了面部器官,以「鏡面」相替代;一種無從發掘起源、可又古老至極的儀式。當然,在她那些業已死去的敵人們口中,這不過是一種生造的、用於為自己那蒼白履歷鍍金的手段……
……
只不過,小月霜卻沒能趕上這次巡演——而是要遠赴重洋,去往呂宋:這是來自於直屬掌壇主的密令。
汀子仙與她所代表的「澳劇北派」,是大戲班內部中最為激進與變革的派系:徹底模糊人生與戲台之間的分隔——甚至說,將兩者互相顛倒。
只是……小月霜卻有意忽視了直屬掌壇主胸中的那份殘忍。
小月霜險些想要提出這個問題——只是她並沒有將胸中的疑問宣之於口:一旦將這句話說出,便默認代表將掌壇主劃歸到那些hetubook.com.com庸眾中的一員了。
直屬掌壇主心裏,從來沒有秘密。所有她想到的,都會毫無保留地訴說給小月霜聽——
現在她才忽地醒悟:在小月霜從墨爾本出發之前——雖然直屬掌壇主沒有宣之於口——就已經被默認,會在這場馬尼拉的激戰之中永遠地離開……死去,或是再以與往日不同。而在這兩者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你看到了嗎?」
或許是因為已在戲台上宣洩過無窮無盡的幻想和期許,小月霜對這些聽起來便足夠庸碌的執著不以為意……甚至從起名上來看,都體現出粗糙和庸俗的品味。
小月霜忽地明白了——自己再也回不到悉尼,也無法再一次乘著天梯直上、回去那再也熟悉不過的戲院。
蓋滿天空的巨幕,由日落直至天明;晝夜不息——整個大洲的人民每日守候,只為一睹她們的容顏。
「這是你被賦予的,最為重要的角色。」
彼時彼刻,小月霜正隨侍在「汀子仙」的身旁、陪她瀏覽著為巡演所準備的劇目:和小月霜乃至其他那些「角」不同,這位直屬掌壇主從來不曾去加裝數張可以隨時切換的「臉殼子」,也並非古典些的、準備浸透油彩的命格套組,以便嵌入面孔、更換面部構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