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他深眠龜息之時,經由馬尼拉地下探進大海之中的血肉管道會繼續努力地蠕動、汲取,捕獲海水之中的魚類與其他生物,作為構築方白鹿身體的材料。
但在這個剎那過後:一切都將變得與往日不同。
這並非是他原本想象中、在龜息結束后應有的狀態:不過舊時的幻想,離他的距離已然太過遙遠;方白鹿已然被這全新的存在方式所填滿、所異化——
但她們確實確切存在過,雖然方白鹿並不該將她們帶到這世間——而除了埋葬之外,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些成了金屬的「屍骨」。
就算是已經醒來,他仍舊像個遊魂:在人世與迷幻之間遊離著。雖然他對自我、對細微情緒的觀察變得更加敏銳——但那裡卻空無一物。
如生長之時一般迅速且突然——
夢境衍生物的出現、來自於他執念的更深層;而當方白鹿龜息時,便自然而然地將妄念釋放,經由雙螺旋妙樹而在這世上成真。
那些匍匐在他周圍,惟妙惟肖的金屬雕像:雖然身體已成了非人、但……方白鹿認得出那張面孔——這近百具雕像全都擁有的、一模一樣的面孔。
不同於在龜息中的急切和擔憂,方白鹿對新的存在和消失不再報以沉重的關心。雖和-圖-書然他原本覺得這是必行之事——必須找到「新」的魂魄、將他重新現於塵世間:可這似乎拖延到千百年之後再完成、也沒有什麼所謂。
……
「屍骨」……消失。
她們既是他的子嗣與後裔,也是幻夢一場中剩下的孑留。他該為這些生物的下場負上責任,因為她們本不該被方白鹿所帶到這無稽的世間:大部分在不久前的戰爭和搏殺中損毀、死亡;而剩餘的,則在靈氣風暴中來到他的身旁、祈求他的保護。
……
……
於是轉瞬間,這便被他拋在腦後:好像這隻是個不值一提的雜念。
……
這像是為了使用體驗而做出的優化,也可能僅僅是方白鹿曾作為人類所遺留下的最後一點本能。
首先,是要從無垠的黑暗裡生出光亮:
陌生的城市,奇異又似是而非的場景——這並非吉隆坡,也並非方白鹿所熟悉、到達過的任何一個城市。可接著,那些雙螺旋妙樹為他保存的記憶便告訴了方白鹿:
方白鹿的樹身在逐漸膨脹——
方白鹿變得更加……更加地「抽離」了;人類的慾望、情感和心緒隨著他人身的消弭而不再出現;而他發覺這是極為自然之事。
……
方白鹿那嶄新的身體,依舊通過某種m.hetubook.com.com
超乎他原本感官的方式、令方白鹿感知到了整個軀體的存在。
方白鹿看見了:
那顆橫亘在馬尼拉城市一邊的、如同幻夢中景象的巨樹——在這個剎那中,回返了沉眠里的意識。
而祈求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
放在擁有人類身體的從前,他會為此發出一聲嘆息——
這裡是海另外一邊的馬尼拉。
另一組管道通往胎海連鎖的胎池,但已然被他痛飲到了乾涸:這有些可惜,胎池中的液體是轉化效率更高的食物。
……
就像在前世里……他日夜使用的手機、計算機、網路與其他電子產品,已然構成了方白鹿的第二大腦;甚至反客為主地對他施加影響一般。
雖然有了超過原本五感的諸般知覺,方白鹿還是開始重建自己的視覺系統——視力仍舊是一種高效的信息收集方式、尤其是在人類社會中。
就像長時溺水的人、終於有機會將頭探出水面——
他並非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只不過,它並沒有浮上方白鹿魂魄的表面。
血紅色的野草、由這一座座雕像的身下發芽,向上生長——草葉遠遠長過了它們該有的長度,變得更像是蘆葦。
可仍舊的,在擺脫了最開始的陌生后;他開始用自己更習慣https://m.hetubook.com.com的方式來塑造軀體,以獲得更高的使用效率。
生長,繼續生長;直到將整個地球都擁進懷抱里……
和迷茫、脆弱、多變的方白鹿相比——雙螺旋妙樹要更加、更加地強大。
似乎有隱隱約約的驚訝:但那僅僅只是心魂之中、來自於舊日的迴響。方白鹿這筆直頂向天空、高達近百米的軀體並不像原本的人身,能夠通過激素和神經遞質、來給予他真正的情感。
他的根系如此龐大——在地表、佔據了半個馬尼拉的這顆血紅巨樹,僅僅只是他身體的部分,一個單獨存在的「外設」。而在地面之下,那些被鑿穿的水泥、與更深處的土層中……方白鹿的根系所在,正包裹著整座城市的基底。
城市之中,那從水泥縫隙里生出的鮮紅色野草有了變化:它們的尖端開始膨脹、變得愈發粗大;直到在末梢綻出渾圓的玻璃體,角膜與晶狀體;每株野草,都變成作纖細堅韌的眼柄,黑白分明的眸子朝著四面八方轉動。
「這就是我……現在變成的樣子。」
馬尼拉浸泡在寂靜的黑暗中很久了;看起來這個漫長的夜晚,還遠遠沒有結束。
等到血紅的草叢、再一次收回地面:那近百具螳螂變作的雕像已然不再,被深埋進了和*圖*書六尺之下。
於是,他繼續四顧——向周遭觀察。
所以他也知曉了這些雕像的來源。
但他旋即便發覺了……沒有鼻腔、沒有咽部、沒有喉頭、沒有氣管、支氣管和整個肺部;方白鹿並沒有人類該有的呼吸系統。他似乎需要著氧氣,又似乎早已摒棄了呼吸;包裹在體表的器官通過與人體截然不同的方式,來維持著能量的供給。
方白鹿下意識地,想要大口地吞咽氧氣:
可就算如此——
是了,方白鹿忽地想起了什麼,便開始在體內探找:
……
他記得新的心愿、也知道對方最終來到了此地,融入進樹中——但方白鹿卻無法定位他的所在。新原本便是雙螺旋妙樹的一部分,而當他與巨樹相觸,就像是水滴融入海洋……再也無法將他分辨。
方白鹿本不了解她們的由來,可他認出了這些生物。但雙螺旋妙樹擁有著自己的記憶、記錄著方白鹿在龜息之時,所能感知到的周遭所發生的一切——現在已經重新轉為可供了解的記憶,回返進他的思維……
高草叢徹底將雕像們籠罩,覆蓋;接著收緊,包裹……成了草葉編織成的長繭:近百隻以血色為底的繭被根系收縮回拽,拉進了地下。
……
長生之道雖然是應用科技的結晶:但它並不符合方m.hetubook.com.com白鹿對此類「物品」的想象——與其說他在控制著雙螺旋妙樹,倒不如說……雙螺旋妙樹,才是如今的他。
方白鹿感覺自己的心靈,幾乎是以被解離般的狀態存在著——
人類的身份、人類的苦楚、人類的追求原本便是被賦予、被強加到他身上的外物——所以現在,他也可以隨手將其拋棄;事實上,這些本就與方白鹿無關。
同樣的,他也看不見、也聽不見:整個視覺和聽覺——包括著想象和回憶中的畫面,以及原本聽過並記錄在大腦里的聲響——似乎都被剝離出了魂魄。
……
……
做不到的,這是浪費時間。
……
他會繼續生長,繼續變得龐大。
他完成了漫長、仿若永無止境的墜落——醒過來了。
他依舊喜歡品嘗其他生物的屍體——這或許是從人類時代遺留下的癖好、也或許僅僅是方白鹿如今形態的一種本能。
更加深重的念頭正在佔據方白鹿的思想,那是人類所不會擁有地想法:
……
但現在:
自己的名字、紛亂迷離的雜念、緊隨著清醒的意識;撞進了他的魂魄。
那些往日所發生的一切,都如同和他隔著一層厚且堅固的毛玻璃;在那之後是影影綽綽的朦朧,看不清晰。
「我,是否需要一個人形呢?一具像人類一般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