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黃金時代
第九章 咱們都是自己人

曾國藩並非國家元首,各國軍艦並沒有鳴放禮炮致敬的義務,這自然是趙景賢等人,事先在洋人那裡,做了足夠的「疏通」的關係。
自責並不稀奇,可是,直承「小人之心」,等於自認,之前確實有過懷疑,朝廷將他由兩江調直隸,是「明升暗降」,其中隱有猜忌壓制之意。所以,曾國藩才會在十三首壽詩中,專挑那三首念給趙景賢聽。
「慚愧!」曾國藩面色凝重,「是我小人之心了。」
曾國藩轉著念頭,默喻如下:一,明確表示,「上頭」——當然包括關貝勒——對你沒有猜忌,你不必再有什麼顧慮了;二,「關某人才要避忌」——在你面前說這種「私房話」,表示:我們拿你當自己人對待,毫不見外。
這個——話說的如此之直白,于曾國藩,就更加少見了。
曾國藩微微一怔:「是位洋醫生?什麼事兒呢?」
曾國藩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不敢,我怎麼當得起?」
趙景賢說道:「以中堂之勛望,這點兒場面,恰如其分,何過之有?」
這是極有意味的一句話!
首先,他不藏不掖,直接捅破了窗戶紙,示人以誠。
船到上海,江蘇上下,迎接曾https://m.hetubook.com.com國藩的規格,完全比照關卓凡。到碼頭迎接曾中堂的,包括:江蘇、上海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員,身上有功名的本地士紳的代表,上海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各國駐上海的領事。
「中堂勛業蓋世,名滿天下,無知無識之徒,難免背後議論,也未必沒有嫉功妒賢的小人,造作流言,所謂『謗亦隨之』!可是,何勞君子憂之深也?」
這三首詩,每一首都在抱屈,都在埋怨世人的猜忌和不公;每一首都在自辯:我沒有任何僭越的心思,我所思所想,儘是功成身退,學屠羊說,大隱於市,泯然眾人,如「嬰兒中酒」,醺醺然,昏昏然,了此殘生。
接著,他轉述的關卓凡辦理洋務路數之「升級換代」,非常有說服力。以曾國藩之能,自然能夠判斷「關式新洋務」之價值;也自能判斷,在這個大背景下,關卓凡調他出任直督,確有攜手並肩、共謀大事的必要和誠意。
曾國藩心中猛地一震,微微閉上眼睛,移時開目,嘆了口氣,說道:「貝勒爺的見識膽魄,吾不及也!」
曾國藩目光一跳,說道:「嗯,好像是說過的。」
頓了一頓,放低和圖書了聲音,說道:「回中堂一句實在話:現今這個時候,要說『避忌』,關貝勒才要有所『避忌』。中堂這兒,儘管放寬心,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全然不必『避忌』什麼的!」
「是!貝勒爺說,拿洋人的說法,京城為國家之『大腦』,欲身強體健,屈伸如意,『大腦』一定要靈活轉動!他下定決心,要在京城推行洋務了!」
劉長佑籍貫湖南新寧,曾國藩籍貫湖南湘鄉,以籍貫代指某人,是特別尊重的意思。但這種稱謂,只能用在資歷深、威望高、功勞大的人物身上,普通士人、官員、將領,是當不起這種稱呼的。
曾國藩平靜地說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竹生,此行之前,你我雖然從未謀面,但神交已久。你風骨錚錚,天下人皆目以國士,能交你這個朋友,曾某幸何如之!」
「哦?」曾國藩的吊梢眉微微地揚了起來,「竹生,這話怎麼說?請指教!」
「南北并行,互為表裡?」
除此之外,曾國藩坐船到埠之時,黃浦江上各國軍艦,依次鳴放禮炮致意——關貝勒還是關貝子的時候,「觀風巡閱」上海,都沒有這個待遇!
趙景賢心中一跳,微微欠身,說道:「中堂金hetubook•com.com口,一字之褒,榮于華袞,況『知己』乎?趙景賢惶恐不已!」
趙景賢笑道:「菲爾普斯醫生是專看眼科的,中堂案牘操勞,目力微恙,請他來給中堂看一看眼睛,再配兩副眼鏡。」
「洋務若求大興,獨獨行於口岸,自嫌不足。現今,貝勒爺領袖中央機樞,主導全國之洋務;那班衛道守舊之士,也暫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上上下下的情勢,似已到了『南北并行,互為表裡』的時候了!」
曾國藩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口氣,氣息粗重。如此形容,在講究「養氣」的曾國藩身上,是很少見的。
趙景賢向半空中虛虛地拱了拱手,說道:「如今女主當政,雖然牝雞司晨,但英明睿智,過於鬚眉!宸衷獨斷,中堂簾眷之深,磐石不移,豈是小人可以離間的?」
頓了一頓,趙景賢繼續說道:「中堂是否還記得,您對貝勒爺說過這麼一段話——『今視洋務,有事有權,權則操之總署,事則不離口岸,而口岸之中,則又以上海為重』?」
「這段話,我們這班江蘇上海跟著貝勒爺的人,沒有不曉得的。貝勒爺教訓我們——辦洋務,中堂的這段話,要奉為圭臬!」
「中和_圖_書堂面前,景賢何敢空口白牙?」
當然,以曾國藩之勛名威望,為他鳴炮致意,各國軍艦也不算「掉價」。
「不過,貝勒爺也說,此一時,彼一時,現今的情勢,比之前兩年,已經頗為不同。」
曾國藩的陟罰臧否,「湘系」和曾國藩個人的感受,是有著微妙的差異的。曾國藩去兩江,郭嵩燾進軍機,一減一加,「湘系」對被「削藩」的敏感度,遠不如曾國藩對自個兒陟黜榮辱的敏感度。這一減一加之間,這位「湘系」領袖,于龐大的「湘系」,會生出莫名的孤寂感,甚至,可能會隱有被自己人拋棄、取代的不安和落寞。
「中堂說哪裡話來?貝勒爺說,直隸輦轂之下,京城推行洋務,非直省密切配合不能收功。劉新寧雖然勇於任事,清廉自守,但對洋務畢竟不大在行。貝勒爺說,環顧天下督撫,直督一職,我不求之於曾湘鄉,更何往之?」
曾國藩微微點頭,說道:「兩宮皇太后確實聖明。」
趙景賢陪曾國藩進了公館,剛剛坐定,一盞茶還沒喝完,巡撫衙門的戈什哈來報:「菲爾普斯醫生到了。」
趙景賢心下感動,說道:「『言深而交淺,是忠也。』景賢既蒙中堂許為知己,幾句肺腑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言,說了出來,中堂或不會怪我唐突。」
……
「還有,現今關貝勒獨領樞府,正是要大力倚俾中堂的時候——中堂,貝勒爺可是一向是拿您當老師看的!」
至於為什麼要說給初次謀面的趙景賢聽,自然是因為,趙竹生是關逸軒一等一的心腹人,這些自我表白的話,會通過趙景賢,及時轉給關卓凡,而且,不虞在傳話的過程中,扭曲、變形、走樣。
「倚俾甚深」,不算虛言。
曾國藩沒有說話,但臉上露出了真正意外的神色。
當然,這並非說,曾國藩不再懷疑,他去兩江就直隸的安排,朝廷沒有任何猜忌和裁抑的意思在裏面。但是,這個「意思」,遠不是他原先猜想的那麼嚴重,一大半的心放了下來,他可以接受這個安排了。
趙景賢漂亮,曾國藩也漂亮,因此才有「小人之心」的自責——這是「把話說開」的意思,用意和趙景賢的「捅破窗戶紙」是一樣的:示人以誠。
「請說。」
這個場面,如果換了好面子的左宗棠,一定「掀髯大樂」。但曾國藩卻深感不安,對趙景賢說道:「竹生,場面太過了,這不合適!」
曾國藩曲曲折折,剖陳心跡,趙景賢坦然應對,十分之「光棍」、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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