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黃金時代
第八十二章 不跪之臣

小皇帝「哼」了一聲,說道:「你當然不懂國家大事!你聽到的,都是些太監、女人嚼舌頭——她們又哪裡懂什麼國家大事?」
憋了又憋,不由就惱羞成怒了,大聲說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自古以來,無不跪之臣!偏偏就我這個皇帝有不跪之臣!那幾個洋鬼子公使,誰愛見誰見,反正我是不見!」
榮安公主心中「咯噔」一聲。
「這個事兒,」榮安公主面色如常,盡量出以一種閑閑的口吻,「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嗎?國家大事,我是不懂的,可是,大伙兒都說,他這樁差使……辦得頂好的呀!到底哪裡不妥當呢?」
「皇上說的『跪』,該是『跪叩』吧?可是,人家在自個兒家裡,對著自個兒的主子,也是不行跪叩禮的呀!」
小皇帝在姐姐這兒,不是沒有唉聲嘆氣的時候,不過,調子拉得如此之長,煞有介事,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卻是極少見的。
小皇帝奇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啊。」
榮安公主有點兒心虛,努力裝出輕描淡寫的模樣,說道:「我知道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不過是聽太監們瞎叨叨罷了。」
「你們家」?
小皇帝也不曉得「二兩銀子」是多少錢,只見他眼睛一瞪,好像一隻金魚浮出水面冒泡一般:「誰欠我錢?要欠也是你欠我錢!」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聽說,原先的什麼條約,其實已經定規,洋使覲見,只鞠躬,連一條腿都是不要跪的,他……跟人家談來談去,洋人終於肯跪一條腿了——這,不是爭回了利權,不是……辦得頂好的么?」
這可實在不妥!
她放緩了語調,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哦?是不是……他哪件差使沒有辦好啊?嗯,是不是上一次皇上說過的,他不能常川入直弘德殿的事兒呀?」
這話奇怪!而且,可大可小,可輕可重!
小皇帝大聲說道:「好什麼好!原先那個《天津條約》,就簽得該死!現在不過曲多了一條腿,又算什麼『頂好』!」
弟弟沒有聽出姐姐話中的譏諷之意,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告訴你——徐師傅說,四國公使覲見的禮儀不對hetubook•com.com!」
榮安公主不由好笑,皺了皺眉,說道:「你今兒到底是怎麼啦?是誰欠了你二兩銀子嗎?」
徐桐?
小皇帝沒有發覺自己措辭的不妥,榮安公主亦不動聲色:「原是要請皇上開導的。」
這一點,小皇帝懵懵懂懂,榮安公主卻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可是,這一回不同——這一回,是「他」的事情!
小皇帝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但是他不肯認錯,憋了一會兒,臉都憋紅了,一橫心,終於說了出來:「是——關師傅!你們……不是一家子?」
榮安公主心中,又是「咯噔」一聲。
榮安公主聽他居然說出「該死」兩個字,嚇一大跳,連忙說道:「你小聲一點兒!那個條約是——呃,我聽說……是六叔他們手上籤的!你可別在這兒胡言亂語!」
按照「祖制」,她和小皇帝的對話,是不合規矩的:小皇帝離親政還遠著;榮安公主呢,「後宮不能干政」——就是說,她們姐弟倆,都沒與臧否前朝政事的資格。
「你——不是你,是你們家!」
她本來還想說「再者www.hetubook.com.com說了,咱們又打不過人家」,猶豫了一下,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榮安公主心想:這還真是非見不可。
榮安公主笑了:「這麼一來,咱們豈非兩頭賺便宜?人家又不笨,哪裡肯干?」
難道——是說自己的母家?
榮安公主的臉子,放了下來,冷冷地說道:「皇上這話稀奇!怎麼?我現在才曉得,我和皇上,竟不是一家人?」
以小皇帝的理解,榮安公主這話,言下之意就是:「你親了政,大權在握,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現在呢,只好忍一忍。」這個意思,小皇帝非常「中聽」,心裏妥帖,覺得畢竟姐弟連心,姐姐還是站在自己這頭的。
「這個事兒,」榮安公主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是早有定規了么?英吉利他們,不是咱們的藩屬,不好拿藩屬的禮儀,硬安在人家身上的呀。」
「哦?那,請皇上明示。」
「是差使沒有辦好——不過,不是弘德殿的差使!」
小皇帝可沒有想過這一層,一時之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榮安公主心中,再次「咯噔」一聲。
又是徐桐。
「入和_圖_書鄉隨俗!」小皇帝振振有詞,「咱們的人,到了他們那兒,照他們的規矩;他們的人,到了咱們這兒,照咱們的規矩!」
小皇帝這話,不像是戲謔玩笑。
榮安公主沒有反駁小皇帝,反而做如是說,等於默認,自己和「他」,確實是「一家子」了。這個,在她和小皇帝的「互動」中,是前所未有的。
榮安公主心想:你在我這兒,順了多少東西?一件都沒有還回來,倒成了我欠你的錢了?
於是也放緩了語氣,說道:「我也不是抱怨關師傅,沒本事叫洋人行叩拜禮——我是說,客人悖情無禮,主人難道非見不可?這是什麼道理?不見就是了嘛!」
這句話可沒有道理。
「是——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覲見的事兒!」
小皇帝年紀再小,也是皇帝,若心裏有了芥蒂,出入之間,關係重大,不能不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女人」兩個字,除了宮女,連先帝的妃嬪、甚至麗貴太妃,都掃了進去,而且,還說什麼「嚼舌頭」——十分之不禮貌。
於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哦?我欠了皇上的錢?那麼,請教和*圖*書皇上,到底欠了幾兩銀子啊?」
正躊躇怎麼跟他說這個話,小皇帝又說道:「先不說禮儀了,就說放洋人進京——不是呆個十天半個月就回國,那些個公使館,可是長年累月的賴在咱們京城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誰知道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洋鬼子,打著些什麼鬼主意?徐師傅說,這可是心腹肘腋之患!」
「哦?哪兒不對呢?」
她隱隱約約猜到,今兒的弘德殿上,發生了些什麼了。
榮安公主正在轉著念頭,如何婉轉進言,即點醒小皇帝,又不傷他的自尊?小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唉——」
「徐師傅的話,」榮安公主說,「我可不大明白了。美利堅不說了,咱們在英吉利的京城,不是也派駐了公使嗎?聽說,還是英國人三番四次地求著咱們派人過去呢!英國人倒不怕什麼『心腹肘腋之患』?」
「徐師傅說,殿陛之下,自古無不跪之臣!」
「不是藩屬——也還是臣!是臣——就該跪!」
微微一頓,趕快「亂以他語」:「我是說,你還沒親政——嘴上可得有個把門兒的!」
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