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黃金時代
第九十二章 我要帶了她走

「對了,」白氏止步,回首一笑,「這幾年,小蕊姑娘的飯食銀子一共是多少,請大師算了出來,我叫人給貴教堂送去。」
這一層,白氏其實並不曉得。她以為庄湯尼是法國人,若和中國人有了糾紛,自然是法國公使出面交涉。但在庄湯尼和文通譯聽來,卻以為她在這方面「門兒清」,不由大為驚訝:這些事情,不少身居高位的中國官員還糊裡糊塗著,她一個婦道人家,竟然一張嘴就「切中肯綮」?真正不得了!
「那好,若大師有什麼異議,請貴國公使館向我們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辦交涉。或者,請貴國公使直接來找我們貝勒爺,也是可以的。」
幾位身披錦衣袈裟的中國大和尚,卻是一臉茫然。
「我?我是法國人。」
白氏淡淡一笑,說道:「大師是哪國人士?」
白氏平靜地說道:「請問大師,這位小蕊姑娘,同貴教堂,簽了賣身契嗎?」
不過,利瑪竇手創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艾布納「司鐸」的這座「南堂」,規制宏偉,地道的歐洲巴洛克風格,乃是順治朝由掌欽天監事的德籍傳教士湯若望翻和*圖*書建於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終定型的。
長毛亂起,一切毀於戰火。小蕊一門十余口,盡皆死於亂軍之中,只有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僥倖逃出生天,隨著大隊難民,一路向北,顛沛流離,吃了無數苦楚,最後竟然給她走到了北京。
白氏轉向庄湯尼:「小蕊姑娘的話,大師聽清楚了嗎?」
……
庄湯尼和文通譯,沒想到這位年輕的貴婦人,居然曉得「勞動合同」這回事,不禁都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庄湯尼一到任,就發現這個小女傭,居然還是一隻迷途的羔羊——這怎麼可以?
「呃,這個,也沒有。」
小蕊是安徽潁上人氏,祖上也曾進士及第,乾隆、嘉慶、道光三朝,都曾出仕。到了小蕊父親這一代,鄉試中式之後,兩度會試,皆未能再進一步。不過,家中數代積有薄產,雖非大富,但衣食無憂,也就不以為甚,絕了入仕之念,安心伴著賢妻嬌女,讀書戲墨,倒也逍遙自在。
頓了一頓,白氏繼續說道:「那麼,是留是去,去向何處,自然聽憑本人自便——小蕊姑娘,你自己的意思呢?www•hetubook•com•com
於是,庄湯尼和文通譯兩個,便眼睜睜地看著白氏帶著小蕊,一大幫子人,香車怒馬,揚長而去。
原來小蕊幼時,一纏足便哭鬧不休,力竭聲嘶,至於昏厥。試了幾次,都是如此。父親視這個獨女為掌上明珠,實在狠不下心來,便說:「罷了,罷了!」
小蕊就留在「南堂」幫傭。
事實上,艾布納也曾問過小蕊,要不要入教?小蕊婉言謝絕了。艾布納性格溫和,不以為甚,這個事兒,就擱開了手。
父親「哼」了一聲,說道:「真嫁不出去,就一輩子守著爹娘好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那麼,嗯,那個……『勞動合同』呢?」
小蕊是家裡唯一的孩子,父親便拿她當兒子來教。小蕊聰明靈慧,父親不止一次宣稱:小蕊如果是個男孩子,將來的功名,一定遠在自己之上。
不過,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凍天寒,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小蕊,終於昏倒在路邊。
庄湯尼一愣,說道:「這個倒是沒有。」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天主教堂統統被收歸朝廷。辛酉之變后,按照條約予以發還,艾布納就是羅馬教和圖書廷派來「接收」這個「南堂」的。
經過一番激烈的哭訴、詈罵、爭吵,白氏和明氏兩個,總算弄清楚了這樁公案的來龍去脈。
以小蕊對庄湯尼的了解,這個傢伙,真乾的出這樣子的事情。她無暇細想,覷了一個空子,衝出了教堂。庄湯尼勃然大怒,拔足便追。一個姓文的通譯,阻攔不及,也慌忙自后趕了上來。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稱「東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的「南堂」,就是這座宣武門天主堂,由明萬曆朝時候的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創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
但庄湯尼不同。他的性格,激切偏執,覺得教會對這個小姑娘有活命之恩,她卻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豈有此理!
艾布納被梵蒂岡調往其他教區,接任「南堂」司鐸的,就是留著一部紅褐色大鬍子的庄湯尼。
「這麼說,小蕊姑娘就是『自由身』了。」
母親發愁:「這……將來可怎麼嫁人啊?難道……去給人家做小不成?」
她癱倒的地方,正正在宣武門天主堂門前馬路對過,當時的「司鐸」艾布納,發現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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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愈演愈烈,終於,庄湯尼發了狠,他聲稱,若小蕊還繼續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小蕊關起來,向上帝懺悔,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放出來——一輩子想不明白,就一輩子關著!
可是,她的人生,註定平靜不下來。
原來,在華天主教會,直轄于羅馬教廷,並不歸西洋各國政府管理。不過,因為梵蒂岡在中國未設「機樞主教」,也沒有「辦事處」一類機構,所以,在華教會和中國政府、人民一切糾紛,暫時委託法國公使館代管。
庄湯尼和文通譯又是大大一愣。
庄湯尼急了:「這……這實在太荒唐了!我不能同意!」
「若貴我兩國朝廷,」白氏說,「都以為小蕊姑娘該回去貴教堂,我自然無話可說——不過,眼下我卻是要帶了她走的。」
這算是一個奇迹。回頭想一想,實在要感激過世的父母,當年一時心軟,沒有替她纏足,不然,小腳伶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著走到北京。
艾布納很喜歡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時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還有簡單的科學文化知識。幾年下來,小蕊熟練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和_圖_書」,其餘的「西學」,亦頗有所得。
衝突就此展開。每次爭吵,庄湯尼總是一副咆哮帝的模樣,不但臉紅脖子粗,而且張牙舞爪,似乎隨時就要動手打人了。他身材魁梧,面目猙獰,不但粗言穢語,口水還屢屢噴到小蕊的頭髮上,叫小蕊既恐懼,又厭惡。
法源寺和「南堂」,都在宣武門附近,距離並不算遠。小蕊原本想著,進了法源寺,佛門凈地,庄湯尼總不能再強凶霸道。不想一奔進轎子衚衕,卻發現法源寺山門緊閉,竟不得其門而入。這個時候,庄湯尼和文通譯,已經一先一后趕到了。
小蕊哭道:「回夫人,他們那個教堂,我是打死也不回去了的!求夫人垂憐,留我在府上……做一個粗使丫頭——小蕊做牛做馬,報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從天堂跌入地獄,又從地獄中爬了出來,過回了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小蕊心滿意足。她沒有更高的要求,就這樣做一個女傭,平平靜靜地過完一輩子就好了。
庄湯尼大急,展開雙臂一攔:「不可以!」
哪裡輪到他「不可以」?一個扮成僕人的近衛團衛兵肩膀一拱,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庄湯尼,便一個趔趄,向旁邊撞撞跌跌好幾步,差點摔了個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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