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澤臨江一帶的地形、地名都很有意思。
這首詩，是他的得意之作，講的，是他的得意之戰。
長江水師提督下轄五鎮總兵，分別為岳州、漢陽、湖口、瓜州、狼山，彭玉麟口中的「湖口鎮」，指的是湖口鎮總兵的轄區，並非一個叫做「湖口」的鎮子。當然，湖口鎮總兵的「鎮標」就設在江西湖口，只是，這個「湖口」，是一個縣，不是一個鎮。
論「出身」，彭玉麟不過是一個「附生」的底子。附學讀書或初入學的「生員」，謂之「附生」，就是說，在「生員」——秀才裡邊，「附生」幾乎是最低的一個等級。
這一戰，就發生在湖口及附近地區。
湘軍在大江之東，太平軍在大江之西，湘軍由東岸的「彭郎磯」向西打，主帥恰好也是一位「彭郎」。
「朽敗至極！」彭玉麟的臉色沉了下來，「連……綠營都不如了！真正叫人痛心疾首！」
關卓凡正在感嘆，彭玉麟開口了：「王爺說我『觸https://www.hetubook.com.com景生情』，確實不錯。想當年，這是何等樣一支虎狼之師？腦袋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不打仗了，不過一、兩年光景，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不堪至此！」
就這樣子的一個出身，卻最終與曾國藩、左宗棠，並稱「大清三傑」；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並稱「中興四大名臣」。
「王爺說的是。」彭玉麟說道，「此輩不是讀書人，原不能拿『義利之辨』去局限他們。可是，富貴若求之於功名，可；若求之於不端、不軌、不法，不可！」
「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十萬貔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
洪楊覆滅之後，彭玉麟即歸隱林下，而湖南的綠營至今尚未改編。就是說，他還沒有見識過改編后的綠營是什麼樣子。改編前的綠營是副什麼德行，就不必說了，人人都曉得的。「連綠營都不如」，可以想見，長江水和-圖-書師已經敗壞到什麼程度了。
惲世臨明面上似乎在「抱怨」，實在是暗捧彭玉麟來著。
東岸名彭浪磯，江心有座山，叫做小孤山。民間以「彭浪」做「彭郎」，「小孤」做「小姑」，附會出一段香艷凄婉的傳說。宋朝陸遊《過小孤山大孤山》一詩中，有「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
這就是「彭郎奪得小姑還」。
每讀史至此，關卓凡都不禁要擊節讚歎。
實非幸致啊！
「送行、餞別那一套酬酢，」彭玉麟說，「我是最應付不來的。在寒舍的時候，已經一再請惲次山不必費心，不想他還是隆重其事，我只好落荒而逃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今水戰，用的都是洋槍洋炮，他們還玩兒拉弓射箭的這一套，真是今夕何夕？以為還是『草船借箭』的年月嗎？」
「怎麼？」關卓凡明知故問，「有擾民的情事？」
主帥身先士卒，哪裡還有怕死的兵？「有俯側避炮者，皆和*圖*書目笑之，以為大恥。」
「雪翁，」關卓凡說，「這一路上，風光如何啊？」
「這也罷了——最不可恕者，居然連上操都移到了岸上！我在湖口鎮見識過一次長江水師的操練——竟然是練拉弓射箭！射紮成草人的靶垛子！」
小孤山扼控江心，太平軍在島上列炮，正對湘軍戰船，一炮轟來，大江之上，避無可避。彭玉麟下令：「以血肉之軀，植立船頭，可避則避，不可避則聽之。」
「真正是荒唐！」彭玉麟難掩激憤之情，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輕輕一敲，「這還能叫『水師』嗎？」
彭玉麟想：惲世臨抱怨我什麼呢？
說到這兒，彭玉麟已是微微漲紅了臉。
關卓凡微笑說道：「惲次山說，他本來是要給你餞行的，席面備好了，帖子也下了，陪客也請了，不想你回信懇辭，語氣雖然委婉，卻是斬釘截鐵，然後匆匆放船，好像怕他追上來羅唣似的。」
頓了一頓，提高了聲調：「平洪楊的時候，他們用的ｗwｗ.ｈｅｔｕbｏｏk•ｃｏｍ•cｏｍ就是洋槍火炮！他們難道不曉得弓箭再也不中用了？不過是船居耐不得辛苦，拉弓射箭呢，必得在陸地上安設靶子，這樣，就有了棄舟登陸的由頭了！」
隨即醒起，上官面前，這個動作可是大大不妥！彭玉麟微覺惶惑，欠身說道：「玉麟失儀，王爺恕罪。」
他自己率先「植立船頭」，聲稱：「今日，我死日也。義不令將士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也！」
原來如此，彭玉麟不由一笑。
這說的，是長江水師。
他和彭玉麟都沒有想到的是，惲世臨這個老滑頭，帖子是下了，但根本沒備什麼席面，也沒請什麼陪客，因為他曉得，彭玉麟一定「懇辭」，絕對不會赴席的，根本用不著多費這一番手腳。
彭玉麟曉得，關卓凡問的「風光」，不是山水之勝。
關卓凡哈哈大笑。
「王爺明鑒，天底下，哪裡有紀律廢弛而不擾民的軍隊？」
「雪翁一針見血！」他點了點頭，「有一種人，從軍打仗，原是為了『富貴』二字hetubook.com.com，仗打完了，自然是要享受一番的，再叫他們去吃打仗時候吃的那些苦，可是難了！」
關卓凡曼聲吟詠之後，頓了一頓，說道：「雪翁真性情，真漢子！觸景生情，真情流露，何罪之有？」
「別的不說，先說住宿——」彭玉麟峻聲說道，「曾湘鄉和我擬定請旨施行的長江水師規制，黑紙白字，『都司、守備各官以至兵丁，以船為家，不得陸居』！現在，莫說都司、守備這些當官的了，連『槳勇』都搬到岸上住了！」
談笑過了，話入正題。
這種一往無前的氣勢，終於壓倒了太平軍，湘軍一股作氣，攻佔了小孤山。
咸豐九年，胡林翼督湘軍水陸諸部，圍九江，攻湖口。彭玉麟的水軍是進攻湖口的主力，他兵分三路，先克湖口，接著，進窺彭澤。
關卓凡心中暗道：此人真正叫「公忠體國」！
頓了一頓，彭玉麟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聲音變得愈加冷峭：「我沿途所見、所聞，又何止是『擾民』二字？」
彭玉麟雙目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