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黃金時代
第一五零章 今日執子之手,異日視汝仇讎

死心塌地?
鬧家務?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今,在那支十萬強軍面前,『八旗』二字,還能派什麼用場?某人的手段和……簾眷,又豈是鰲拜可以比擬的?如今,真正能夠叫某人忌憚的,乃是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撫——爵相,這裏邊,十個有九個,可都是漢人!」
曾國藩識窮天下,遍讀經史,亦無須趙烈文「畫公仔畫出牆」。
「『根本顛仆』。」
「最關鍵的是,軒軍不僅戰力強悍,體制也太特出了!莫說迥異於朝廷其餘經制軍隊,就是和泰西諸強的軍隊……似亦有所不同。這樣的軍隊,就算不生異心,關某人之外,也是沒有人能夠支使得動的——外人根本無從下手!」
「爵相,」趙烈文說,「我突然想起一則故老相傳,不曉得爵相聽過沒有?」
「至於『朝廷』,」趙烈文慢吞吞地說,「得看……是誰家的朝廷?」
頓了一頓,搖了搖頭,說道:「我……難以置信。」
說到這兒,趙烈文微微一頓,笑了一笑,「單說我趙烈文,對關逸軒,已是著實心儀,說是……死心塌地,亦不為過。」
「惠甫,」曾國藩緩緩說道,「你我之間,生死相托,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只是——」
不過,他沒有說話,他曉得,趙烈文還有下文。
至於這個「宗https://www.hetubook.com.com室」姓什麼,暫時選擇性遺忘,反正,某人的「宗室」又不是俺曾滌生封的。
曾國藩吊梢眉一跳:「『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
然而曾國藩卻是這麼回答的:「哪裡會有什麼王莽、曹操之事?王莽,外戚;曹操,閹豎之子耳。」
「不過,」曾國藩乾澀的聲音,猶如一段劈柴,「你說得對:不管怎麼樣,都是人家鬧家務罷了。」
「是,」趙烈文說,「不過,我這個人,專好危言聳聽,我陪爵相夜遊燕子磯說的那番話,『殆不出五十年』六字,只好自食其言了,可是,另有四字,未必不會一語成讖。」
宗室。
「軒軍增加了三個師的編製后,足十萬之數,這支虎狼之師,目下之湘、淮、楚攏在一起,再加上綠營,嗯,我是說,即便合全中國之軍力,亦不足與抗吧?」
「『方州無主,人自為政』——倒是不會。」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同治二年,年底的時候,關某人和他的軒軍,剛剛到埠美利堅,那個時候,他只有一個欽差的名頭,底銜不過一個『散員』;還有,彼時,我怎麼也想不到,三年之後——嗯,還不到三年,他會獨掌國柄,並定漢語為『通用語』。https://m•hetubook•com.com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爵相,我說過了,我這個人,專好危言聳聽。」
曾國藩微微眯起的三角眼中,似有光芒閃爍,過了片刻,他輕輕搖頭:「沒有。」
兩個人都想到了一個名字:曹操。
「哪一則?」
「這——」曾國藩說,「就算『變』了,可有的事兒,老睿親王做不成,嗯,鰲某人也做不成,難道,今天,就有人做得成了?」
「爵相,」趙烈文說,「你方才說,『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無嫌猜』——這『如今』二字,說得妙啊!有『如今』,就有『今後』——今後呢?人,是會變的;人心,也是會變的。有時候,時移勢易,想不變,亦不可得!」
「爵相請想一想,定漢語為『通用語』的上諭明發之後,全天下的漢人,目關某人何如?別人不說——」
說到這兒,趙烈文打住了話頭,微微一笑。
「都是滿洲人,兩百年前的舊怨,時至今日,哪個還會在意?若你一語成讖,來日真有什麼大的變動,只怕是……嘿嘿,今日執子之手,異日視汝仇讎!」
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惠甫,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說,某氏和某人,會勾連起來,在『上頭』做出什麼……大的變動?嗯,這一層,我就不敢苟同了——和*圖*書我以為,到時候,情形只怕會正正倒了過來。」
這句話,才叫「石破天驚」,曾國藩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眸,倏然寒光四射。
過了一會兒,曾國藩開口了:「可是,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無嫌猜。」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還有人說,太祖修『堂子』的時候,挖出過一塊石碑,上書『滅建州者葉赫』。」
這個說法有意思,曾國藩微微頷首。
那麼,誰才有資格呢?
曾國藩目光閃爍:如今的聖母皇太后,不就是葉赫那拉氏么?
「……是。」
曾國藩的吊梢眉,又微微地揚了起來。
「何況,綠營之整編,由軒軍一手操辦。」
趙烈文目光一跳:「請爵帥訓教。」
「正是——收買人心!」
這句話里,沒有曾國藩的「對朝廷好」。
「本朝定鼎之前,」曾國藩沉吟說道,「葉赫、建州二部,彼此攻伐,恩怨糾纏,兩百年下來,生出一些古怪傳聞,不足為奇,不過,當不得真的。」
「爵相,請你想一想,有清二百年,有沒有第二個臣子,權勢熏灼如關某人者?」
曾國藩喉嚨發癢,控制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喘息平定之後,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惠甫,見得深!」
他微妙的神情和動作,沒有逃過趙烈文的眼睛。
「你是說,定漢語為『通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語』,是為了——」
這話問的!
這個詞兒,出乎曾國藩的意料,他的嘴角,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心頭泛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
因為,某人是宗室啊。
「哪四個字?」
過了半響,曾國藩緩緩地點了點頭。
趙烈文的眼睛亮了起來。
二人默契極深,趙烈文聽得明白,爵相此言,「橫空出世」指的是關卓凡,「石破天驚」指的是定漢語為「通用語」。
說過「正是」二字,曾國藩的手,還虛拈著自己的山羊鬍子,同時,微微眯起了三角眼:「時至今日,惠甫,你還認為『殆不出五十年』嗎?」
「爵相,」趙烈文凝視著曾國藩,「若真有一天,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不知爵相何以自處?」
「爵相睿見!『上頭』就算有了什麼……變動,那也是人家自個兒……鬧家務,關咱們什麼事兒?」
趙烈文說的委婉,但事實上已經否定了自己當初的判斷——多了一個關卓凡,一切都不一樣了。
「太祖攻滅葉赫之時,葉赫貝勒布揚古,臨終前發下血咒:『我葉赫只剩一女子,滅建州者,亦為葉赫也』。」
曾國藩的吊梢眉攏在了一起:「惠甫,你的機鋒太深了——請教,怎麼說呢?」
他輕輕搖頭:「天道難知,自該敬天畏命,不過……齊東野語,不足為憑。」
「嗯,」曾和圖書國藩點了點頭,「橫空出世,石破天驚。」
「國初八旗鼎立,老睿親王看去權勢熏灼,其實真正掌握的,不過兩白旗而已,若無大義名分,其餘六旗,為什麼要聽他的?鰲拜,哼哼,一介莽夫罷了!猶如一個少年,只拎得起二三十斤的物件,卻硬要舞弄七八十斤的大鎚,哪有不砸到自個兒的道理?」
所以,就算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那也不能算是「王莽、曹操之事」。
房間里一時沉默下來。
「這倒是,」趙烈文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嘲的微笑,「這番君臣際遇,考諸二十四史,也是……極少見的。」
「……是。」
趙烈文的言下之意,曾國藩自然是明白的,但他是道學大家,不願意深究男女之事,淡淡一笑,說道:「對朝廷好,對國家好,就好。」
趙烈文急速地轉著念頭,過了片刻,重重點頭:「爵相洞鑒若火!」
曾滌生可是大大的忠臣,若真出了王莽、曹操之類的逆賊,理所當然,起兵勤王啊!
「爵相所言極是——對國家好,就好。」
千古之下,王莽和曹操被目為「逆賊」,他們的身份是重要的原因。外戚和閹宦,當然是沒有資格「問鼎」的。
「既為中樞首輔,政令出於門下;又手握天下強軍,誰何與抗?這個情形,莫說本朝開國二百年未之有也,就是考諸二十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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