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五十七章 我要走了

恭王的委屈和驕傲,文祥、寶鋆,都是能夠了解的,心裏邊兒,都不禁又酸又熱。
寶鋆搶著接了過來,沒看兩行,臉上便已顯出驚愕的神色。
頓了一頓,說道:「一個軍機處,兩個親王,太擠了!」
文祥和寶鋆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微微蹙起的眉頭。
恭王、文祥、寶鋆,三人圍爐而坐。
彤雲密布,天色|欲雪,冷風吹到臉上,好像小刀子刮刺一般。
文祥皺眉說道:「六爺,你這個話,我就不敢苟同了。」
恭王輕輕搖了搖手,意思是談不上「慚愧」什麼的,然後說道:「其三,就算為了朋友,我也不好再繼續礙眼了。」
這個場景,放在恭王獨領軍機的時候,家常便飯,這一年來卻已不大多見了。還有,以前這種聚會,多是四人——還有一位曹毓瑛。不過,早自去年此時,曹毓瑛就不參加這種聚會了。
這句話,文祥、寶鋆卻不大明白,都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恭王:怎麼說呢?
寶鋆從震https://www•hetubook•com•com驚中清醒過來:「這怎麼成?咳,六爺,你……你怎麼生出這麼個拙……咳,這麼個主意來?這,這……」
看完了,寶鋆抬起頭來,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話也說得很吃力了:「六爺,你要……交卸一切差使?」
寶鋆和文祥,都是心頭一震。
隔著新裝上的玻璃窗,看著一片雪花,打著轉兒,飄落了下來。
恭王的骨子裡,畢竟有著一份天潢貴胄的驕傲。上一次,為蔡壽祺攻訐,君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處,他真的動了「下半生『長伴梅花』」的念頭,如果不是文祥、寶鋆、曹毓瑛三人苦勸,他考慮到依附於他的人,實在太多,自己的進退,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他未必肯向兩個嫂子低頭。
寶鋆急了:「人什麼傑?識什麼窮?明什麼白?我……啊,博川,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個兒!」
恭王微微一笑,沒接他這個話茬,伸出和-圖-書手來,捏著一張紙,說道:「這是我的一個折稿,勞二位法眼,替我斟酌、斟酌。」
頓了一頓,說道:「存了這個心思,就難免瞻顧觀望,政策的成效,就難免要打折扣——此其一。」
文、寶二人確實是「辦事兒」的,「上頭」交代什麼做什麼,基本沒有「跟不跟得上趟」的問題——除非不願意做;可是,恭王是皇子,是曾經的議政王,他從來就不是「辦事兒」的,而是拿主意、做決斷的,就是說,他本來也算是「上頭」之一,如果以後再也不能夠拿主意、做決斷,如果事實上已經被從「上頭」趕出來了,他留在樞府,還能有什麼意思?難道他能夠自屈為一個「辦事兒」的普通臣子?
文祥心頭一震:「這個……」
頓了一頓,說道:「什麼遲?什麼早?哪兒就到了時候了?六爺,國家少不得你,朝廷少不得你,我……我們,也少不得你!」
他的反應要平靜的多,看過了,沒有像寶鋆那樣m.hetubook.com.com形於顏色,只是皺著眉,無聲的嘆息了一聲。
文祥微微一征,說道:「是,軒王提出『新疆設省』——主意是好主意,可是,之前沒跟咱們打過招呼,似乎……突兀了一點兒。」
說到這兒,又是一笑,打住了話頭。
文祥慢吞吞地說道:「我心裏亂的很,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咱們……還是先聽聽六爺有什麼訓諭吧。」
風翔衚衕,恭王府「小房子」里,卻是溫暖如春。
「我有什麼訓諭?」恭王一笑,「博川、佩蘅,你們二位,都是人中之傑,識窮天下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本來就是遲早的事情,現在,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文祥探身過來,從寶鋆手中抽走了折稿。
「佩蘅,」文祥說,「你讓六爺把話說完。」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博川,我這個話,有點兒酸,可不算亂髮牢騷。我和你、佩蘅兩個,地步不同,你們是辦事兒的,我呢……」
恭王慢吞吞的說道:「他沒和-圖-書有跟咱們打過招呼,那麼,你覺得,他有沒有和曹琢如、許星叔、郭筠仙三位,打過招呼呢?」
恭王約他二人過府「小聚」,他們倆便想到恭王一定是有事相商的。到了恭王府,又移樽至「小房子」,則相商的事情,必是極緊要的。現在聽恭王話中大有深意,兩個人的心,不由都提了起來。
「政出多門,」恭王說道,「是國家行政大忌。雖說,軍機領班的名分已經定了,是『他』,不是我,可是,我的身份擺在那裡,資歷擺在那裡,朝野上下的故舊,也擺在那裡,我如果繼續呆在樞府,下邊兒的人,辦事兒的時候,難免會生出這樣的心思:這個事兒,是朝內北小街的意思呢?還是鳳翔衚衕的意思?」
「六爺……」
寶鋆性子急,耐不得,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六爺,你是不念佛的,打出來的機鋒,卻也這麼深!」
文祥黯然說道:「六爺,你說的對,咱們地步不同,我未能為你設身處地的著想,慚愧!」
「前兒軍機『和*圖*書叫起』,」恭王說,「議進軍新疆以及新疆設省的事情,具體情形,佩蘅是沒見著——嗯,博川,有些地方,你是不是略覺意外啊?」
恭王點了點頭,說道:「佩蘅,你的話,我心感!可是——唉,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他都忘了將折稿轉遞給文祥了。
看了下去,他捧著稿紙的手,微微的顫抖起來。
他一時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麼,轉向文祥:「博川,你倒是說句話呀!」
國家少不少得你,朝廷少不少得你,且兩說,可是,「我少不得你」,卻是千真萬確的。
「其二,之前,我留在樞府,多少還能夠起到些拾遺補缺的作用,現在,朝內北小街那邊兒,主意愈來愈大,腳步愈來愈快,我是真正跟不上趟了,再腆著臉呆下去,就是屍餐素位了。」
恭王眼睛微微一亮:「這是今年北京第一場雪了!以後,我長伴梅花,擁爐賞雪,這般逍遙日子,想一想……嘿嘿,也是陶然一樂啊!」
話沒說完,但文祥和寶鋆已經明白恭王說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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