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二五章 仗馬之鳴

吳可讀一哂,沒有說什麼。
「柳堂,」劉寶第說,「你看這樣子成不成?『大禮議』既然繞不過去,就只好替它塗脂抹粉了!」
「老實頭」真發起火來,才是最可怕的。
頓了頓,說道:「可是,就國家社稷而言,小宗之嗣可絕,大宗之嗣不可絕!大宗之嗣絕,則帝系絕!所以,楊文忠公的舉動,雖然略嫌不夠光明磊落,不過,為國家社稷計,大致是不錯的!」
「這……」
至此,雖未公開宣示,但「上頭」對嗣皇帝人選的態度,其實已經清清楚楚了。
劉寶第說不出話來了。
頓了頓,「這一層,鮑雨亭指明世宗『背恩逆倫』,我看,誰都替他分辨不了!」
這份摺子,不論怎麼「氣勢縱橫、花團錦簇」,到底還是昨天劉寶第在箑亭說的那一套,什麼「臣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鑒事』折,流毒于外」,「坊間物議沸騰,人心動搖」,「亟需睿斷,明申繼統承嗣之大道」,「庶幾人心欣悅,天下乂安」,不然,「國本動搖」,「誠恐天下解體,國亡無日」,等等等等。
過了好一會兒,劉寶第才開口,聲音悶悶的:「那你說,該怎麼辦?總不成,咱們上個摺子,『臣鮑湛霖所言甚是』?」
「可是,世宗就是不幹!折騰來,折騰去,興獻王一系,倒是統緒綿延,卻把『大宗』折騰的絕了嗣了!」
過了片刻,吳可讀輕輕「咦」了一聲,慢吞www.hetubook.com.com吞的說道:「哎,還別說,『臣鮑湛霖所言甚是』,你這句話,歪打正著,真有點兒意思!——想打動『上頭』,或許,還真得順著這條路子來!」
就在母后皇太后花容變色,擊案做憤激語時,醇王的「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一折,遞進了內奏事處。
這個「弊」,其實是無可去除的。
宮中傳出的消息是,母后皇太后對著醇郡王的摺子,「連連冷笑」。
「你是說……」
昨天傍晚,「一醉方休」之後,到了半夜丑初的時候,劉寶第醒了過來,洗了把臉,喝了杯濃濃的釅茶,自覺文思泉湧,於是研墨濡筆,文不加點,一揮而就。成稿之後,搖頭晃腦的讀了一遍,自覺氣勢縱橫,花團錦簇,心中得意,將「諫草」交給醇王的近侍,又去倒頭大睡了。
醇王遞交奏摺的時候,軍機正在養心殿東暖閣「叫起」,因此,他既不知道昨天鮑湛霖上了一個「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鑒事」的摺子,也不知道軍機「叫起」時母后皇太后擊案憤激之種種。
還有,私下底,大伙兒都有一個共識:單靠母后皇太后一人,難有如此清楚的理路,她的背後,一定還有高人指點,此「高人」誰何,嘿嘿,不必問,就用腳後跟想,也能夠想的出來的。
「這……」
劉寶第精神一振,說道:「柳hetubook.com.com堂,你這話聽著,大有玄機,請道其詳!」
他其實已經擬了一個稿子,重點強調,泰西文明,雖不無可借鑒之處,但其女子繼統、承嗣的規矩,中國卻不能輕易照搬。吳可讀倒沒有提什麼「華夷之辨」,只是說「中外國情有別」,不可「一概而論」。
大多數人聽了,都張口結舌,甚至有為之面色改變、舉止失措的。
這份摺子,如果在鮑湛霖的摺子之前,為慈安看到,還是可以唬一唬人的。可是,鮑湛霖「瀝陳小宗入繼大宗弊曷勝言仰祈睿鑒事」一折在前,這份「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的摺子,就顯得非常尷尬了。
吳可讀壓力山大。
吳可讀搖了搖頭,「所以,我看,你的這個『脂粉』,不好『塗抹』!」
他舉了泰西設置「議院」的例子,說此舉雖然頗有「上古共和之義」,但是,「三代以上,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三代以下,天下為一姓之天下」,「議院」之設,致「君上之權下替」,咱們難道也照貓畫虎、「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不成?
有血淋淋的「大禮議」打底兒,什麼「國本動搖」、「天下解體」,也嚇不住慈安了——而且,剛好相反,「大禮議」鬧騰的那麼凶,不就是「小宗入繼大宗」搞出來的嗎?「小宗入繼大宗」,「人心」才不「欣悅」,「天下」才不「乂安」,才會「國本動搖」,才m•hetubook•com.com……「誠恐天下解體,國亡無日」呢!
醇王用早膳的時候,近侍遞上劉寶第的折稿,醇王看了,大為激賞,吩咐不要叫醒劉先生,自己動手,改了一兩個字,謄正之後,攜折入宮。
但是,不解決這個問題,就沒有法子讓「上頭」相信:文宗顯皇帝父子,不會血祀斷絕;我自己,不會變成張太后第二。
「楊廷和草武宗遺詔,」劉寶第說道,「『尊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迎娶世宗來京『嗣皇帝位』,你看,『兄終弟及』,『嗣皇帝位』,明明白白,堂弟接堂哥的位子,沒有什麼『承皇考嗣』一類的說法啊,等人家到了北京,才圖窮匕現,叫人家必須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既繼統,又承嗣,人家不樂意,須怪不得人家!」
吳可讀、劉寶第燈下密斟。
呃,呃!……
吳可讀嘆了口氣,說道:「頌宇,你這話,只能說對了一半。小宗繼統,承大宗的嗣,這是天經地義的,原不必在遺詔中明說。而且,彼時那個情形,如果明白說了,世宗就必定不肯奉詔進京了——他是興獻王的獨子,他承孝宗的嗣,興獻王就絕嗣了!」
吳可讀皺了皺眉:「塗脂抹粉?」
對於慈安來說,醇王的摺子,形同瞪起了眼睛,大聲說道,「我不管『小宗入繼大宗』有什麼『弊』!我不管文宗顯皇帝有沒有留下什麼『血嗣』!我也不管你和『西邊兒』兩個皇太后是死是活!反正,就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小宗入繼大宗』!就是要『小宗入繼大宗』!」
因為,吳可讀看得清楚,目下嗣皇帝人選的關節,已不在於什麼男、女之異,也不在什麼中、外之別了,最緊要的那個關節是:如何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
慈安看到醇王的摺子,是在午憩起身之後。
我還有一個女兒呢!
這份摺子,自然是劉寶第捉刀的。
說到這兒,吳可讀「哼」了一聲,說道:「當然,既然興獻王由『皇叔考』變成了『皇考』,他這一系,就變成了『大宗』了!可是,孝宗、武宗的血祀,在哪裡呢?」
這個時候,軍機「叫起」時母后皇太后憤激「擊案」的情形,也傳了出來,朝野上下,莫不震動。
這是他的「名士做派」,不過,醇王欣賞的,就是他這份「名士做派」。
過了片刻,吳可讀說道:「就算認回自己親生爹娘這一層,世宗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是,張鶴齡、張延陵兩兄弟,並沒有什麼大罪過,再怎麼著,你也不能——唉,逼『皇伯母』跪在你的面前,苦苦哀求,你卻無動於衷啊?」
「再者說了,」吳可讀說道,「『小宗之嗣』也沒有絕嘛,不是議定以益王次子崇仁王承興獻王嗣,主奉興獻王祀嗎?後來,更讓一步,世宗將來有子,可以第二子取代崇仁王為興獻王,繼承興獻王一系的統緒——你看,本來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嘛!」
這種情形之下,還要不要做仗馬之鳴,可真hetubook.com.com的要好好兒的掂量一番了!
進了宮,第一件事,便是來到內奏事處,將「為明申統嗣大道以撫輿情以安人心以固國本伏乞睿斷事」一折遞了進去。
楊廷和的謚號是「文忠」。
劉寶第無言以對,屋子裡,一時沉默下來。
「我是說,」劉寶第笑了一笑,「明世宗其實也有不得已之處,當初答應承嗣,純屬被迫為之,後來變更成議,不能說是『食言』、『背恩』什麼的。」
可是,鮑湛霖的摺子一出來,他這個稿子,就用不了了!
考慮到這位「高人」同文宗顯皇帝「未絕」的「血嗣」之間的特殊關係……
吳可讀這個摺子,別出蹊徑,「議院」的例子,尤其有力量,頗有信心,遞了上去之後,可以動搖天聽。
待醇王得到鮑湛霖上折的消息,他腦筋再不靈光,也察覺到了自己處境的尷尬,一時之間,頗有進不得、退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之苦。
醇王覺出形勢不妙,謀之於劉寶第,劉寶第兀自安慰他:「王爺馬首在前,盡有正人貞士追隨的——待吳柳堂諫章一上,形勢必定為之一變!」
「上頭」不相信這個,她就不會去立別人的兒子做嗣皇帝。
如果拍桌子的那位,是聖母皇太后,大伙兒還不會如此震動。因為「西邊兒」的脾性,本就剛強硬朗,激動顏色,算是「情理之中」;「東邊兒」的脾性,卻是溫和柔婉,她「擊案」,真正叫「失卻常度」——由此可見,母后皇太后「憤激」到了什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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