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三零章 真正的男人

「啊,對啊……」麗貴太妃微微張嘴,露出吃驚的神情,然後點了點頭,「到時候,什麼『帝系偏移』,出了嗣皇帝的那一支,才能算是『近支宗室』……」
然後,講了一大堆泰西皇家女子繼統、承嗣的事情,什麼英吉利,什麼西班牙……嗯,對了,自己想起來日本的和櫻天皇,還被他大大稱讚了一番,等等,等等。
「自然是姓愛新覺羅!」婉妃說道,「如果姓瓜爾佳,將來,就不能夠承榮安公主的嗣、繼大清皇帝的統了!」
婉妃攏了攏自己的鬢角,斜睨了麗貴太妃一眼,臉上紅雲未散,卻已是似笑非笑:「姐姐,我認識你那麼多年,你可是從來沒有開過這一類的玩笑,看來,出宮過日子——這日子……過得還真是不一樣啊。」
默然片刻,麗貴太妃突然說道:「你是不是,看不大起……文宗皇帝?」
「嗯,有道理……」
說到這兒,婉妃一聲冷笑:「我怕他這把算盤,打不響!」
婉妃淡淡一笑:「文宗皇帝來景仁宮的次數,本來就少,要我侍寢的時候……就更加少了。在這兒,喝杯茶,講文戲墨之餘,手談一局,也就去了。說到底,文宗皇帝待我,不過一個『女清客』罷了。」
「這……嗯。」
她過關卓凡的書房,替他「洗手做湯羹」的那個晚上,提及後嗣,他一再說什麼「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是好的」,「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的」,聲稱,「即便是『承繼香火』,女兒也未必就不成」。
麗貴太妃將右手伸過炕桌,握住了婉妃的左手,極欣慰的說道:「今兒個,聽你說了這麼多,我的這顆心,可算是能夠稍稍的放下來一點兒了!好妹妹,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謝你才好!」
婉妃一聲冷笑:「妃子居然比皇帝高明,哪裡像個妃子的樣子?他是九五至尊,系四海之望!怎麼可以比不過自己的妃子?一想到這一層,他哪裡還提得起興趣……『用』?」
「不姓瓜爾佳,『他』,會樂意嗎?」
「姐姐,你!……」
麗貴太妃的臉色,又變過了。
頓了一頓,「女人做皇帝,自然沒有你說的這些個『煩惱』,可是,一般是有『煩惱』的呀!只怕,比起男人……還更多些吧?倒是不用想著怎麼『拿住』女人了,可是,那麼多宗室、大臣——麗妞兒一個小人兒,什麼也不懂,哪一個,是她能夠『拿』得住的?」
不然的話,就是改朝換代。
麗貴太妃舒了口氣,也坐了下來。
「我是想不大明白,」麗貴太妃說道,「文宗皇帝那個性子,你這樣的一個美人兒,怎麼就捨得擱著,不……呃和-圖-書,不……」
「咱們倆之間,不必有什麼『扯平』的說頭……」
「有什麼不樂意的?」婉妃說道,「跟爹姓,跟娘姓,不都是他的孩子?就只當過繼了一個出去,有什麼關係?還有,榮安公主指不定生幾個孩子呢,承嗣、繼統的,只有一個,其餘的,愛姓愛新覺羅的,姓愛新覺羅;愛姓瓜爾佳的,姓瓜爾佳,都可以啊!」
「自然是真的!我看,榮安公主做了皇帝,除了要從朝內北小街搬進紫禁城,其他的——嗯,祭祀慶吉,行個禮;逢年過節,出來和親貴大臣們見個面,別的,就沒有多少事情要做了!政務——那是軍機的事情,用不著榮安公主操心的!」
說著,伸出手,在婉妃的手背上,輕輕的按了一按。
頓了頓,麗貴太妃用極誠懇的語氣說道:「好妹妹,我是說,你的好處,我一輩子都記得,咱們倆,是一輩子的親親的姐妹!」
「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們娘倆兒,除了要從朝內北小街搬進紫禁城,其他的,不說『一如其舊』,至少也是——現在的日子怎麼過,將來的日子還怎麼過!什麼煩心的事兒都不必理!反正,天大的事兒落下來,都有你們家那位『長人』去頂!」
「我覺得,」麗貴太妃微微苦笑,「你和『她』,倒是很有幾分相似。」
「姐姐,」婉妃輕聲說道,「我真是……羡慕你呢。」
「就是……『西邊兒』啊。」
婉妃回過顏色,微笑著說道:「到底哪裡像呢?是生的像嗎?我自己個兒……倒不大覺得呢。」
婉妃微微一震。
頓了一頓,方才忍住沒說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姐姐,你方才問,『天底下,有這樣的男人么』,我看,你這位乘龍快婿,大約就是這樣的男人!」
麗貴太妃微微歪過頭,認認真真的看了看婉妃,說道:「不,不是說你和『她』生的像,你們倆,都生的好看,可是,不一樣的,『她』……呃,我說不好,你呢,一眼看過去,就曉得是讀書人家的女兒。」
婉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頓了頓,「再者說了,他又不是只有榮安公主一位福晉,側福晉呢,也有了兩位,美利堅那邊兒,還有兩個沒名分的,反正,兒子、女兒,已經一大堆了,不在乎出繼出去一個、兩個的!」
婉妃輕輕的「哼」了一聲。
兩個女人,一時無語。
「所以,姐姐,你就別想那麼多了,『他』怎麼說,你們娘倆兒就怎麼做——再沒有錯兒的!」
「有的男人,」婉妃說道,「生怕自己個兒……這裏不如女人,那裡和_圖_書不如女人,心裏面一虛,別說做皇帝了,做什麼都不會有味道——哎,姐姐,你別這麼看著我,我可不是說文宗皇帝呀。」
「對他,我說不好……一個男人,詩文書畫比不上我,我絕不會因此看他不起,男人的正經功夫,本來也不在這上頭……可是,因為詩文書畫比不上我,就自己先存了些念頭,就……先怯了,就躲著女人了,那麼,或許我會真的看他不起……或許,剛進宮的時候,年紀小,不懂事,有意無意,叫文宗皇帝察覺到了什麼,也說不定……」
「再者說了,」婉妃鄭重說道,「皇嗣至重!一個宮裡邊兒,一個宮外邊兒,怎麼生孩子啊?」
「這話……怎麼說呢?」
「你別誤會!」麗貴太妃趕忙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我這個人——嘴笨!」
說著,福了下去。
頓了一頓,「都……驕傲的很。」
「唉!」還是麗貴太妃打破了沉默,「連自己的妃子都……你說,做皇帝,到底有什麼趣兒啊?」
「那——」麗貴太妃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宗室們——愛新覺羅的爺們兒,能樂意嗎?」
麗貴太妃嘆了口氣:「唉,那真是……難為『他』了。」
「七爺呢,是個異類,跳得忒高了!不過,他有他自個兒的小算盤,只是——」
「擱著不用?」
這幾句話,若有深意,麗貴太妃的臉,也紅了。
婉妃心中一跳,轉過身子,右手蓋在了麗貴太妃的右手上:「姐姐,你這麼說,我是真高興!我能有你這樣一位好姐姐,不曉得上輩子,積了多大的福報?」
「是啊,將來,若真出了『大禮議』的事情,母后皇太后固然做不成『母后皇太后』,近支宗室,也做不成『近支宗室』了!」
「怎麼會?」婉妃笑道,「哦,哪個『他』呀?」
婉妃眼中,波光一閃。
這是一個好問題。
「真……的?」
「這個孩子,是……姓愛新覺羅呢,還是……姓瓜爾佳呢?」
微微一頓,「這一層,你說我同『西邊兒』像,倒也不算錯,我和『她』的境遇,大致彷彿。不過,我的運氣,比不得『西邊兒』——她總得在皇宮呆上幾年,在這個天下第一機械傾軋的地方歷練過了,殺伐決斷,才能『高明』過文宗皇帝,因此,到底還有幾年雨露承恩的日子!我呢——」
麗貴太妃輕輕的「嗐」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麗貴太妃目光一跳,眼波流轉,一絲古怪的笑意掛上了嘴角,自己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兒,鬼使神差的,就說出了下面的話:「『他』在北京,還少一位側福晉,你『出宮別和圖書居』之後,不如就……給他做這個側福晉吧!」
「『她』的脾氣,」麗貴太妃嘆了口氣,「倔的很,剛進宮的時候還好,愈往後,愈有稜角,就算和文宗皇帝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有的時候,文宗皇帝爭不過她,氣得要拍桌子——可是,皇帝哪兒能隨便拍桌子呢?只好拂袖而去。」
婉妃坐了下來。
婉妃微微一笑,說道:「拿佛家的話說,姐姐是『靈台明澈』;我呢,卻始終是『勘不破』!娑婆世界,安於十惡,忍受三毒,不肯出離諸煩惱——明明曉得是怎麼回事兒,可就是做不來!你說我『驕傲的很』,許是真的——文宗皇帝不到我這兒來,我從來沒有想著去求他過來!『堪忍世界』——忍著唄!」
婉妃輕聲一笑,「姐姐太痴了!宗室、大臣再多,也都歸你那位乘龍快婿去『拿』的——有他在,哪裡還有什麼要榮安公主自個兒動手的事兒?榮安公主什麼煩心事兒都不用理的,只管高居九重,嗯,『垂拱而治』就好了!」
那個時候,他就是在替自己和麗妞兒「打底兒」了吧?
「姐姐哪裡是笨?」婉妃說道,「姐姐是性子好!真正是性子好!姐姐的性子,天底下,哪有一個男人不喜歡的?」
過了片刻,麗貴太妃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可是難為你了,倒是我這種笨笨的,反倒要好些……」
頓了頓,輕聲說道:「就兩天功夫了——兩天後,就是『王大臣會議』,你和榮安公主,就等著好消息好了!」
這個話頭,無論如何,不能再扯下去了,麗貴太妃慌慌張張的轉移話題:「呃,你說,如果,麗妞兒真的……搬進了宮,那,呃,『他』,要不要,也跟了進去?」
頓了頓,「目下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你那位乘龍快婿『恭代繕折』,母后皇太后看摺子,根本就是走個過場,其實,她……正經就是個撒手掌柜!可是,你看,朝野內外,上上下下,按部就班,有條有理,不啥事兒都好好兒的?」
麗貴太妃微愕:「開歷史的倒車」?這個說法,我倒是沒有聽「他」說起過,你居於深宮之中,倒比我還「廣博」嘛。
麗貴太妃突然覺得,婉妃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像極了一個人——那個麗貴太妃曾經每一念及、便為之股慄的人。
頓了一頓,「不然的話……」
——到時候,「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撤簾」,都得乖乖兒地搬到頤和園裡去住了!
婉妃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我還真說不好,不過,總沒有叫人家夫妻分居的道理!那豈不是……回到了道光朝之前hetubook.com.com的公主、額駙分居的局面了嗎?拿你那位乘龍快婿的話說,這叫『開歷史的倒車』——他是不會幹的!」
麗貴太妃的臉,又紅了,低聲說道:「什麼『天底下的男人』……你胡說什麼呀?」
婉妃默然。
「嗯。」
婉妃微微一笑:「時候未到,時候到了,自然要說給你們娘兒倆的!」
「我是真不想麗妞兒做這個勞什子……皇帝!」麗貴太妃的聲音,微微發顫,「太……不可思議了!」
「皇嗣」二字,「噹噹」兩聲,重重的拍擊在麗貴太妃的心頭。
「近支宗室?」
麗貴太妃臉紅了,輕輕答了聲「是」。
「我說的是——」麗貴太妃說道,「脾性,你們倆的脾性,有的地方,真的挺像的,譬如——」
「可是,他就是不肯『說』啊!」
婉妃輕輕一笑。
「你呢,」麗貴太妃覷著婉妃,小心翼翼的說,「我記得你是說過的,文宗皇帝在你這兒……」
麗貴太妃慌忙也站了起來:「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唉!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麼就說出這個話來?你別見怪,你別見怪!我……我替你賠不是,賠不是!」
事實上,麗貴太妃心中有數,關卓凡並非從來沒有跟她提過「這個事兒」。
「榮安公主雖然是女子,」婉妃說道,「可是,她是文宗皇帝親生的,她做了皇帝,近支宗室還是『近支宗室』——你說,近支宗室,要不要榮安公主做皇帝呢?」
她笑了笑,說道:「天底下有沒有這樣的男人,我不曉得,不過,只有男人,才會時時刻刻,想著如何『拿住』女人,如果皇帝由女人來做,不就沒有這些煩惱了?」
「有的男人,」婉妃的眼睛,透出異樣的光芒,「談不上詩文書畫,樣樣皆精,甚至不懂詩文書畫,都是可能的,卻什麼樣的女人都拿得住,這種人做皇帝,大約就……真正有味道了。」
房間里安靜的很。
婉妃以為,麗貴太妃說的是「他」。
這段話,什麼「娑婆世界」、「堪忍世界」,什麼「十惡」、「三毒」,麗貴太妃都聽不大懂,不過,婉妃的基本意思,她還是明白的。
這個話,婉妃和麗貴太妃的關係再好,景仁宮的寢宮,再清靜、再機密,也不能說了。
「天底下……有這樣的男人么?」
婉妃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兒,緊繃著臉,還了一禮。
「嗯……是。」
「是吧?嚇住了母后皇太后,也嚇住了多少的近支宗室!」
婉妃差一點就想說,「你那位乘龍快婿,大約就是這樣的男人」,話到嘴邊兒,總算忍住了。
說到這兒,又是一聲冷笑:「不小心打小就讀了幾本書,一進宮,就www.hetubook.com.com『高明』過文宗皇帝了!——當然,不是『殺伐決斷』,是『詩文書畫』。不管是什麼,總是叫文宗皇帝不自在了,所以——」
婉妃歪了歪頭,露出了少見的頑皮的神情,笑道:「我不曉得怎麼謝姐姐才好,姐姐也不曉得怎麼謝我才好,如此一來,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頓了頓,「還有,不樂意的那一撥,其實也糾結著呢!」
她的臉又白了。
婉妃「格格」一笑,說道:「有什麼『難為』的?男人嘛,不就是做這些事情的嗎?」
過了片刻,說道:「有人不樂意,那是肯定的;可有人樂意,那也是肯定的!那個第一個跳出來請立女帝的寶廷,不也是宗室?不也姓愛新覺羅?」
麗貴太妃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輕輕的扯了扯婉妃的衣袖,怯怯的說道:「好妹妹,是我不好,你……別再生我的氣了,坐下來吧……」
「是,聽說了,」麗貴太妃點了點頭,「真是……嚇人!」
「『大禮議』——你該聽說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極緩極緩的搖了搖頭,聲音里夾雜著淡淡的苦澀:
「愛新覺羅的爺們兒?」
微微一頓,「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過,『她』替文宗皇帝賠過什麼不是,認低服小什麼的,不然,『她』也不能在文宗皇帝那兒……失寵。」
說到這兒,麗貴太妃澀然一笑,「不然,也未必……輪得到我。」
頓了頓,「遠支宗室嘛,我看,就算不樂意榮安公主做他們的皇帝,也不見得能跳得多高——誰跳的高,誰就有『謀奪大位』的嫌疑!至於出不了嗣皇帝的那些支庶,就更不必說了:誰做嗣皇帝,我們都是遠支,犯得著為了一件沒有啥正經好處的事兒,跟『上頭』硬碰硬嗎?」
微微一頓,「我是說,他們,能樂意麗妞兒做這個……皇帝嗎?」
麗貴太妃微微苦笑,說道:「『立女帝』的風聲,傳了出來,我和麗妞兒兩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可是,『他』好像……根本不曉得這件事兒似的,平日里,關於這個事兒,一個字兒也不提,我和麗妞兒……一個字兒不敢問,真正是……度日如年,唉!」
婉妃的臉兒,「刷」的一下,漲得通紅,她「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差點兒把炕桌都帶翻了。
搖了搖頭,打住了。
麗貴太妃沒有追問「不然的話」會怎樣,有些事兒,她亦隱約可以默喻。
兜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回到了這個最叫她心驚魄動的話頭上。
「說句打嘴的話,榮安公主年紀不大,要說腦子,可比咱們母后皇太后好用!母后皇太后做得來的事情,榮安公主會做不來?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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