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四八章 半步也不能讓

「母后皇太后說,『你們幾個,將另一道明發上諭的抄件,還有新疆過來的摺子和夾片,統統帶上,拿給關卓凡看。他如果不肯看呢,你們擱下就是了——反正,你們幾個不許拿了回來,關卓凡呢,也不許叫人送了回來!』」
都看過了。
……
如果一個不知里就的人,聽到文祥轉母后皇太后的這句話,一定莫名其妙。不過,「不必謝恩」四字,其實大有妙用。因為,既「不必謝恩」,就無所謂「奉詔」或者「不奉詔」——這是昨晚君臣議論旨稿的時候,曹毓瑛獻的一計,以「不必謝恩」四字,堵住軒親王可能說出的「不奉詔」三字。
「另一道上諭」,擺在最就軒親王的手的位置上。
至此,是非已分,不再「只有是,沒有非」了。
第二天,明發上諭,一共兩道。
另外,「意存周內」,和第一道諭旨中的「任怨任謗」,相互呼應;「任怨任謗」,還沒有直接點出發出「怨」「謗」之人是誰,「意存周內」,就不藏著掖著了。
《漢書》載,彼時,「御史府吏舍百余區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曰朝夕烏。」因此,後世多以「柏台」、「烏台」來指稱御史台。
丫鬟們一退下去,曹毓瑛就打開匣子,取出裏面的摺子、夾片和「另一道上諭」,起身上前,輕輕的放在了關卓凡身邊的几案上,一一擺好。
「好了,」文祥也是一笑,「我們幾個,hetubook•com•com這樁頒旨的差使,這就算是辦完了——王爺請起。」
「回母后皇太后,」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林文忠……哦,不,林則徐——」
「是,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
「半步也不能讓!」
過了一會兒,軒親王終於說話了,聲音冷峭:
第二道上諭,就完全是另一種口氣了——這道上諭,是頒給醇王的。
上諭扯出「原折」的話頭,其實是「連坐」——因為你後面說錯了話,所以,你前面說的話,也是錯的。
至於「若有不勝繁鉅之處,卧而委之可也」,意思是說,你雖然身子骨兒不大舒服,可是俺曉得你體氣壯,頂得住的,反正,只要你肯回來幹活兒,干多干少,是你自個兒干,還是交給別人去干,隨你的便。
這叫「誅心」。
上諭中說,該王「雖染微恙」,但是,「王為天子藎臣,國家碩輔,必能力疾從公,報稱惟殷。若有不勝繁鉅之處,卧而委之可也。」
如此說法,雖然「不廢台柏」,貌似正大光明,可是,「憲烏啾啾」,醇王的言論,已經被定性為「野烏聒噪」一類了。
合上夾片,關卓凡的手指,在夾片上輕輕的點著,不說話。
母后皇太后的軍「將」得固然是好,可是,軒親王的太極拳,打得更加漂亮。
最厲害的,是「意存周內」四字。
上諭明發,朝野震動,醇王自然更加「震動」,不過,這些暫時按下不表,先說說四位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軍機至軒親王府傳旨的情形。
同時,都好像聽到了自己提起來的心,輕輕的「怦」的一下,「放」了下來。
「是。」
四位大軍機的心,也微微的重新提了起來。
至於「翼該王修身自省,謹言慎行」,是警告醇王自此閉嘴,不要再做仗馬之鳴了。
還有,雖然上頭表示大度,不會「原折擲還」,可是,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擬於「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論,並不是出自「原折」——即劉寶第替醇王擬的那個摺子,而是他在「王大臣會議」上的發言,這,關「原折」什麼事呢?
關卓凡站起身來。
微微一頓,「林則徐前輩先賢,非臣敢比肩。」
同時,「任謗任怨」四字,也是「上頭」為關卓凡「銷假入直」開出的一個交換條件。
這段話,最厲害的,還不是「擬於不倫」——這個意思,上一道諭旨其實已經點明了,只是沒有使用「不倫」這種嚴重的措辭。
……
因此,雖然說什麼「不罪其言」,也沒有給醇王任何具體的處分,但如此這般,環環相扣,再加上明明白白的「傳旨申斥」,「不罪」也「罪」了,而且,是連鍋端的「罪」——即是說,不但嚴厲批評了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擬於「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論和要求,更間接的駁斥了「原折」中醇王對榮安公主繼統、承嗣的反對。
「另一道明發上諭」,指的和*圖*書是申斥醇王的那一道。
輕輕的「呼」的一聲,四位大軍機,幾乎都不自禁的吐出了一口氣。
——看,俺多體貼,你不好意思還繼續「堅卧不起」了吧?
站在一旁的曹毓瑛,走上一步,臉上帶笑,微微躬身,將手中抱著的一個白匣子,遞了過來。
念過了明發上諭,也傳過了「口諭」,文祥說道:「請問王爺,母后皇太后的口諭,都聽清楚了嗎?」
御史台亦稱「憲台」,上諭中所謂「憲烏」,即《漢書》中所載之「野烏」,「憲烏啾啾,不廢台柏」,意思是不能因為野烏聒噪,就把它們棲身的柏樹砍了,即謂諫官的奏章、言論,盡有不悅目、不入耳的,但不能因為說錯話,就不給人說話,即不能阻塞言路之意。
關卓凡微微一笑:「是,都聽清楚了。」
把王大臣會議上的言論,和「原折」扯在一起,雖然有株連之嫌,但十分自然,當事人很難辯駁。因為,這個「王大臣會議」,名義上,就是為討論醇王、寶廷、鮑湛霖、吳可讀幾個人的摺子而召開的,則會議上的一切發言,都是和這幾個摺子相關聯的。
這一段話,寥寥數語,但是蘊意相當之豐富、複雜。
也不是「殊屬荒唐」。
「請問王爺,有沒有什麼要回奏的?」
看奏摺的時候,軒親王神情平靜;看夾片的時候,看著看著,軒親王的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
君上有問,臣下是不能不回答的。
「周內」,等於指斥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和*圖*書生父」,來比擬關卓凡這個候任的「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刻意羅織,陷人以罪。
關卓凡既然是「任謗任怨」,那麼,對他的攻訐,便順理成章的被定性為「怨」和「謗」了——就是說,醇王對關卓凡的攻訐,是對他的「怨」、「謗」。
關卓凡默默的看著匣子,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裡頭坐吧。」
看過奏摺,再看夾片。
第一道是給軒親王的,依舊是溫言慰勉,催促其儘早「銷假入直」。
關卓凡微微的皺了皺眉,可是,並沒有出聲阻止曹毓瑛這個自作主張的舉動。
頓了一頓,「嗯,王爺可都聽清楚了?」
四位大軍機大大的鬆了口氣:匣子雖然沒有接過去,可是,至少沒有像上一次那樣,一張嘴就是「恕不奉陪」。
另外,這句話,也算是林則徐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婉轉版」,算是「責之以義」了。
你既然是「天子藎臣,國家碩輔」,那麼,「雖染微恙」,也應該「力疾從公,報稱惟殷」——這算是小小的將了關卓凡一軍。
接下來的這句話,「將軍」將得更加厲害了——「任怨任謗,不失古大臣之風;夙著勛勤,竭盡與國同戚之義。」
香案擺好,頒旨的站好,接旨的跪好,展開上諭之前,文祥輕輕的咳了一聲,說道:「母后皇太後有諭,今兒接旨,軒親王不必謝恩。」
四位大軍機,雖然人人正襟危坐,但是,眼角餘光,都緊盯著hetubook.com.com那個小小的案幾,每一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王爺會「取閱」嗎?
看來,有門兒!
如果你本就是上折之人,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關卓凡終於伸出了手,不過,沒有去碰「另一道上諭」,而是繞過了它,取過了新疆發來的奏摺。
上諭中說,醇王用「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擬於「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淆亂小宗大宗之別」,不但「擬於不倫」,而且,「意存周內」,因此,「殊屬荒唐」。
文祥微微一愕,滯了一滯,說道:「母后皇太后還有交代。」
也就是說,在這道諭旨中,嗣皇帝之位誰屬,「上頭」第一次公開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雖然,這種「表明」是間接的。
四位大軍機的心,跟著他的手指的動作,一下一下的跳動著。
文祥說的委婉,事實上,不是「有沒有」,而是「必須有」,因為「口諭」的最後部分,就是一個問題:「我記得,他很推崇林則徐的一句話,叫做『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不曉得,林則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會怎麼辦呢?」
香案撤下,各自落座,接著,茶水奉上。
上諭又說,「醇郡王不經之說,本應原折擲還」,可是,「憲烏啾啾,不廢台柏」,因此,朝廷「不罪其言」,只是「著傳旨申斥」,「翼該王修身自省,謹言慎行。」
這是硬往關卓凡頭上戴高帽子,不過,這頂高帽子,戴上了不容易摘得下來,於是戴帽人就只好「任怨任謗」、「與國同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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