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趕緊把事情想清楚、想通透！
「好罷！」醇王說道，「既然如此，三日之後，王府井大校場，誓師舉事！」
「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伊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親貴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好，這下子真變成「接旨」了。
榮祿大轉念頭：既是「密詔」，文宗章皇帝生前，又有「希望我手書的這份東西，永不見天日」的話，現在，也並未到劉寶第說的「請文宗章皇帝『手書的這份東西』，見一見天日」的時候——即正式頒詔的時候；醇王此時「恭讀」遺詔，不啻叫其提前「見了天日」，「密詔」不「密」，這，算什麼呢？
算了，算了。
醇王、劉寶第兩個，以為神機營長於近戰、巷戰，按理，這一層，榮祿的看法，應該和醇、劉一致，因為，神機營的訓練，就是照著榮祿的「中體西用」的思路進行的，他可以說是「得遂己志」——自己對自己的主張，該有足夠的信心吧？
微微一頓，「不過——嘿嘿！」
這……不對啊！
你叫神機營去和軒軍對陣？
醇王的眼光，轉hｅtｕboｏk.ｃｏｍ•ｃoｍ向恩承。
榮祿、恩承也只好陪著乾笑。
軒軍——那可是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榮祿在心裏暗暗的問候了文衡的大爺一聲，賠笑說道：「回王爺，一切擘畫明白，卑職這兒，也沒有什麼了。」
醇王站起身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嗯，現在，我來恭讀文宗章皇帝的遺詔。」
神機營的人數，確實比入城的軒軍多許多，但是——沒有用的！
別的不說，就說神機營的陟黜賞罰，什麼賢愚功過，都是假的，要緊的只有兩條：一是人情；二是銀子。
官場之中，瞞上不瞞下，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
榮祿心中一跳，背脊上一陣發涼。
那真正是身經百戰、鋒鏑之餘——一個個都是血里、火里滾出來的！
「八旗」，也包括神機營。
醇王這才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
只有一條「厚其餉」，勉強算是做到了；其他的，通通都是浮雲啊。
笑聲甫歇，文衡虛虛的拱了拱手，說道，「文宗章皇帝聖謨高遠，洞鑒萬里，遺澤百世！」
首先——姑且不論事情的是非、曲直、真偽，醇王欲「清君側」，所恃者，神機營耳。對於神機營，高高在上的醇王，是深具信心的；而身為「全營翼長」的榮祿，卻曉得，神機營的真實面目，根本不是醇王想像的那個樣子。
「回王爺，」恩承的聲音，還是和*圖*書有一點兒顫抖，「卑職也……也沒有了。」
另外，榮祿曉得，軒軍在八旗的心目中，是一個什麼形象——基本上，就是一群金光燦燦的丈八羅漢啊。
車子啟動了，微微的搖晃中，榮祿告誡自己：趕緊醒過神兒來！趕緊醒過神兒來！
原因非常簡單：神機營若果真是這樣的一副德性，你榮仲華是幹什麼吃的？你是怎麼練的兵？你這個全營翼長，豈非尸位素餐？——不對，說「尸位素餐」什麼的太輕了，你根本就是瀆職，是欺瞞！——你可是一直說神機營練兵練的「卓有成效」啊？
劉寶第立即站了起來，垂手肅立。
微微一頓，「其實，原本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多了文宗章皇帝的這道遺詔，咱們的勝算，足尺加二就是了！嘿嘿，我都覺得，有點兒勝之不武了！」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給醇王聽。
說完，斜睨了榮祿、恩承一眼。
如果有人問：神機營能打仗嗎？榮祿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因為他確實不知道答案；如果問題是：神機營能打對陣軒軍的這種硬仗、惡仗嗎？榮祿卻可以給出相對肯定的答案：打不了——十有八九。
民間譏諷神機營的「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榮祿也是聽說過的，他承認：這十二個字，一字不為虛設。
劉寶第大拇指一翹：「怎麼不對？圻中，你說得再對不過了！如果文宗章皇帝當年果然如你所說，哪裡還有今天的這些子和*圖*書麻煩事兒？文宗章皇帝千好萬好，就是心腸軟了那麼一點兒！」
榮祿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榮祿、恩承、文衡，也忙不迭的站起身來。
醇王好的，就是一個面子，人家奉承他幾句，說幾句軟話，他就慨然相允——不曉得有多少冗員是這麼進入神機營的？
微微一頓，兩隻小眼睛里，放出狂熱的光芒來，「定傾扶危，重整乾坤，萬世瞻仰！」
文衡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有一個想頭，不曉得對不對？如果，文宗章皇帝當年效漢武鉤弋夫人故事，那麼——」
可是——唉！
……
劉寶第微笑說道：「不過什麼？」
「臣文衡，謹遵聖諭！」
如果神機營的對手，是一般的盜賊，榮祿還能夠保持這種恍恍惚惚的自信，可是——對手是軒軍哎！
「回王爺，」文衡說道，「我是沒有了！」
「臣榮祿，謹遵聖諭！」
文衡大聲說道，然後，磕下頭去。
他收的是人情。
「臣恩承……謹遵聖諭……」
還有，若神機營果真做到了他在揭帖中說的，「厚其餉，嚴其功罪，信明賞罰，將卒聯為一心」、「勝必賞、罪必誅」、「無退縮潰散之虞」，等等，也許還可以和軒軍一爭短長，問題是——
他立馬就清醒過來了。
叫神機營去……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
和軒軍的誰誰誰是五服之外的親戚，和軒軍的誰誰誰下過館子、喝過大酒，甚至，多少年和*圖*書前，和軒軍的誰誰誰干過一架，在神機營里，都能成為絕好的吹牛的談資，講者口沫橫飛，手舞足蹈，聽者瞠目結舌，艷羡不已。
一邊兒，是三千隻狼；一邊兒，是三萬隻羊。
可是，文衡跪倒在地，醇王、劉寶第都沒有任何異詞，醇王抿著厚嘴唇，看樣子還在等待榮祿和恩承的動作，形勢禁格，榮、恩二人也只好跟著跪了下去。
不然，莫說榮華富貴，煙消雲散，一不小心，便會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離開醇郡王府的時候，榮祿感覺，自己的腦子，還在隱隱約約的「嗡嗡」作響。
根本無法想象。
二人隨即反應過來：文圻中這是在「接旨」啊！
至於榮仲華嘛，那可是收銀子的喲，而且，多多益善。
文宗的這道手詔，是給彼時的皇后、今時的母后皇太后的，在正式頒布之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發|生|關|系，「恭讀」遺詔的醇王，不是頒旨的人，「恭聆」遺詔的榮、恩、文三人，也不是「接旨」的人——你文圻中擺什麼接旨的架勢呢？
正在轉著念頭，文衡已撩袍跪倒。
榮、恩二人的聲音，遠不及文衡那麼中氣充沛，榮祿還好，恩承的「謹遵聖諭」，微微顫抖，聽起來，好像念了兩個「諭」字似的。
醇王和劉寶第同聲大笑。
劉寶第格格一笑，說道：「怎麼樣？如此一來，諸公可以放下心來了吧？咱們口含天憲，什麼時候、什麼情形，這大義名分，都牢牢的攥在咱們的手心兒！天津ｈeｔubｏｏｋ.cｏm•cｏｍ那邊兒，能翻起什麼浪來？」
……
「是！」文衡大聲說道，「放下心來了！」
榮祿不由苦笑：到了時候，也許確有「一鬨而散」的，不過，大約不會是軒軍啊。
那份大得醇王賞識的揭帖，是榮祿揣摩醇王的心思、喜好寫出來的，在此之前，「中體西用」是個什麼東東，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因此，揭帖裡邊兒的玩意兒好不好用，榮祿心裏，其實是沒有什麼譜兒的。只是，既然得到了醇郡王的激賞，神機營又以此為訓練的圭臬，練著練著，榮祿也就朦朦朧朧的覺得，自己的這套東西，挺是那麼回事兒的。
榮祿、恩承都一愣：這是做什麼？
醇王倒是不怎麼收錢的——一來，他持身甚謹；二來，醇王府也不比恭王府，開銷較小，並不缺錢花。
他既開了這個頭，榮祿、恩承只好依樣畫葫蘆：
犯了錯，哪怕按軍法是要砍頭的，只要跑到醇王跟前，往地上一跪，哭天抹淚幾句，也就不罰了。
榮祿曉得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因此，也就曉得，自己帶出來的兵，是些什麼貨色。
「好了，」醇王說道，「該說的都說了，你們幾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醇王不滿的掃了恩承一眼，不過，沒做什麼更多的表示，只是說，「好了，都起來吧！」
「金光燦燦的丈八羅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偶像。
這種仗，怎麼打？
是，我是一直這麼說的——可如果不這麼說，我怎麼陞官啊？
榮、恩、文三人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