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九五章 改革進了深水區

「我想起王爺說過的一個譬喻了。王爺說,『改革』這件事情,猶如過河,挑水最淺的地方下水,慢慢兒的,水愈來愈深,到了河中央的時候,水就是最深的了。這個時候,有的人,心裏邊兒怕了,就會退了回去,這個河,自然就過不成了——想過河的,就得提著氣兒,繼續往前走!」
關卓凡神態閑適,曹、許、郭三人,卻都看向文祥。
黜神機營「出旗」,到底是天塌地陷,還是波瀾不驚,甚至,像曹毓瑛說的,「會有一大堆人,幸災樂禍,拍手叫好」?
「博公,」曹毓瑛說道,「你是關心則亂!神機營既然裁撤,不論朝廷怎麼安置這班『神差』,他們都是要怨懟的,『出旗』,不是叫他們不怨懟,是為了拿掉他們『因怨懟而生事』的能力——一『出旗』,即無所恃,這班大爺,除了老實做人,還能怎樣?」
頓了一頓,「這,大約也不錯吧?」
在座諸人,包括文祥,都凝神傾聽。
關卓凡淡淡一笑,沒有說話,但那個神態,是擺明了不大願意「嘉納」的。
「琢如,星叔,」文祥說道,「你們說的都對,可是——」
關卓凡一笑,曹、許、郭三人也都笑了。
微微一頓,「事已至此,咱們已是『宛在水中央』,是迎難而進,最終到達彼岸,還是畏難而返,以致前功盡棄,諸公——」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是自然的!」
曹、許、郭三人,也一齊點頭稱是。
和*圖*書頓了一頓,「另外,就算八旗之內,博公也不必擔心,會有多少人為神機營不平——」
「是啊!」許庚身說道,「說的俗點兒,『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不錯!」曹毓瑛說道,「筠公高論!」
頓了一頓,「叫他們去東北開荒,更是難上加難——」
「再者說了,」許庚身介面說道,「朝廷這兒,畢竟還吊著一根胡蘿蔔——土地、農具、種子、牲口和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我想,他們既已無所恃,這根胡蘿蔔,便顯得尤其鮮美——我是說,這條後路,對於『出旗』之人,尤其重要,為了這條後路不斷,他們也得老老實實的!」
文祥默然,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我插一句,」關卓凡淡淡一笑,「神機營是獲罪『出旗』,和外省駐防八旗買斷旗齡的情形,畢竟不同,所謂『仿買斷旗齡之例』,只能『仿』,不能『照』,譬如,這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不能一『出旗』就給。」
曹毓瑛見文祥似有所動,心中暗喜,繼續說道:「在京旗人,吃不得胼手砥足、篳路藍縷的苦,朝廷又找不到足夠的理由,強行把他們趕到東北去,『買斷旗齡』,在他們這裏,就卡死了!」
「外省駐防八旗,」文祥說道,「買斷旗齡,開荒東北,大體上,都是自願的,沒有多少強迫的情形。可是,叫神機營『出旗』,即便仿買斷旗齡之例,給三百兩銀子的和圖書安家費,我想,真正心甘情願的,還是屈指可數——」
頓了一頓,「京八旗若改得,其他自然更不在話下——今後,八旗抖擻一新,國家輕裝上路,于旗於國,不都是善莫大焉?」
「一過了河中央,」郭嵩燾繼續說道,「水就開始變淺了,這個河,就過的愈來愈快,愈來愈輕鬆,最終達到彼岸——這個『改革』,就終於成事了!」
「總得去到了東北,正正經經開出一定數目的荒地來了,才能拿這三百兩的銀子——當然,開荒所需的農具、種子、牲口,朝廷照買斷旗齡的例資助。」
隨即斂去笑意,正容說道,「現在,改革八旗,正是進入『深水區』的時候,何去何從,端賴諸公之決斷!」
微微一頓,「在京旗人,剛剛好倒轉了過來,他們習氣深重,生計也沒有那麼艱難,同宗室、勛貴之間,更是枝連蔓牽。八旗改革,改到他們頭上,便有無從措手之苦。我記得,言及於此之時,你曾經喟然長嘆,說了這麼一句話,『打著不走,趕著倒退,真正是無可奈何!』」
曹、許、郭三人,相互以目,卻沒有吭聲。
微微一頓,「這一次神機營之亂,于改革京八旗,是一個極好的契機!——這一次的機會不抓住,再去哪裡尋把這班大爺請出北京、請到東北去的機會?這一次,真正是天賜良機,抓住了,改革京八旗的口子,就徹底打開了!」
文祥面上表情,陰晴不定,看hetubook.com.com的出來,正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頓了一頓,「林文忠說過,『苟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這兩句話,王爺素以之自況,文祥既追隨王爺,林文忠這十四個字,亦置之座右,不敢或忘!這一層,諸公大約不會疑我!」
文祥怔了片刻,苦笑說道:「如此一來,這班人,就更加不會甘服了!」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不錯!」
氣氛尷尬。
頓了一頓,「據我所知,這個情形,各京營早就嘖有煩言——大伙兒早就不服神機營的氣了!」
文祥不說話了。
既如此,接下來,恐怕就是——
曹、許、郭三人,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失望,關卓凡雖然面色如常,但細心的人,還是能夠看出,軒親王眉毛微微一挑,眼中波光,一閃而過。
曹毓瑛、許庚身齊聲說道:「筠公說的好!」
「王爺和筠仙的『過河』之譬喻,」文祥說道,「我也是贊同的——王爺馬首在前,我絕不敢不附驥尾,畏難而退!」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明明都是『爛桃子』一筐,大哥莫說二哥,憑什麼你拿的,要比我們多那麼多?」
「博公,」曹毓瑛輕輕咳嗽了一聲,「八旗改革,迄今尚止於外省駐防旗人,未及在京旗人,原因呢,大伙兒都是曉得的:外省駐防旗人,生計艱難,習氣不深,同宗室、勛貴的瓜葛,也少得多,容易措手。」
「造作謠言、中傷詆毀者,」郭嵩燾說道和圖書,「大約還是不免會有幾個,不過,無足為慮!雍正朝人言洶洶,那是因為,世宗憲皇帝開罪的,是縉紳,是士林,天下言柄,都操持在他們手裡,世宗憲皇帝亦無可奈何!可是,神機營『出旗』,哪裡會有士林中人,出頭替他們說話?」
「琢如說的不錯!」許庚身說道,「這些情形,我亦有所聞,許多人都說,如果神機營有軒軍一半的本事,其餘京營都不會不服氣,可是——」
你們說的都對——方才,您好像也這麼說過一句?
「就是這個理兒!」曹毓瑛說道,「所以,博公,你儘管放心——裁撤神機營,進而黜其『出旗』,八旗之中,說不定,會有一大堆人,幸災樂禍,拍手叫好呢!」
郭嵩燾看了一眼關卓凡,說道:
文祥呆了一呆,「這——」
「這——」
「博川你想啊,」關卓凡說道,「神機營這班大爺,吃喝嫖賭的慣了,顧頭不顧腚,一『出旗』就派銀子,說不定左手接了銀子,一轉身,右手就送進了妓竇煙館賭場,接下來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風了——如此一來,豈不是害了他們嗎?」
話音一落,兩人齊齊一笑,轉向關卓凡,齊聲說道:「哦……是王爺說的好!」
壓力山大啊!
關卓凡和曹毓瑛,都說了個「諸公」,不過,大伙兒都曉得,關、曹二人話中所指,其實只是「博公」一人。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說話了:「王爺,琢如、星叔、筠仙,你們說的都對——」
「可是和-圖-書,我是真不曉得,該……何去何從?」
「『深水區』——」曹毓瑛贊道,「王爺譬喻極精!」
果然。
頓了一頓,長長的嘆了口氣,「可是,這個口子,開的太深、太痛了!」
曹毓瑛、郭嵩燾都贊道:「星叔之論,透徹極了!」
「筠仙說的確實是好!」關卓凡也是一笑,「我不是自賣自誇——筠仙說的,比我的原話還要透徹!」
「我想,」文祥說道,「這個改革,確實已經走到了『深水區』,此時此刻,若畏難而退,不錯——必致前功盡棄!可是,正因為已經走到了『深水區』,每邁出一步,才不能不分外小心,以免一步踏空——此時此刻,水深莫測,水流湍急,一步踏空,也是有……沒頂傾覆之險的!」
說到這兒,打住了話頭,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
曹毓瑛、許庚身對視了一眼。
文祥一片茫然。
「博公,」曹毓瑛說道,「改革八旗,秉持的是一個先易后難、循序漸進的路子,可是,再怎麼『循序』,再怎麼『漸』,終究是要『難』、要『進』的呀!」
頓了頓,「黜神機營『出旗』,本就是擔心裁撤之後,他們因怨懟而生事,如此一來,他們的怨懟更甚,不是……更要生事了嗎?」
笑了一笑,「肅順當政之時,大幅削減八旗錢糧,辛酉之後,其他的京營,薪餉都沒有什麼變動,時至今日,還是肅順手上的那個數字。唯有辛酉后新建的神機營,朝廷特別眷注,薪餉超出其餘京營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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