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大王之風
第六章 失控了,失控了!

啊?
頓了一頓,「當然,最緊要的,還是楠本先生醫術高明。」
他之前接到的報告裏面,並沒有類似的說法。
「嗯。」
「聖母皇太后說,『其實也不奇怪,楠本稻的生父,是歐羅巴人,她自個兒,也在歐羅巴住過一段日子,外邊兒的情形,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近現代醫學的婦科,同中國傳統的婦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加上皇宮中不利孕婦和胎兒的種種奇葩規矩,「兩下里一比」,當事人確實會生出天壤有別的感覺。
如果嘰里咕嚕的是「德意志話」,靠,老子也是聽不懂的啊。
「聖母皇太后說,」李蓮英說道,「『我看,這個楠本稻,真正是一個女狀元!論眼界、論見識,咱們滿朝文武,除了一個……呃,關卓凡,嘿嘿,再沒有一個及得上她了!』」
「眼界」、「見識」,如果僅僅定義為「知識」、「學問」,關卓凡的長處,最主要還是在他的本專業——歷史,舍此之外,即便他佔據了晚出生一百五十年的優勢,某些方面,確實可能是不如楠本稻的。
楠本稻的生父西博爾德,出身於巴伐利亞維爾茲堡的一個醫學世家,除了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醫生之外,歷史上,他的植物學家的身份,更較他的醫生身份著名——在動植物界里,有一大堆以「西博爾德」命名的植物和動物。
慈禧這個重大的變化,關卓凡之前收到的報告中,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報告人盯著的,只是慈禧對待關卓凡的態度的變化,以及慈禧任何的和外界聯絡的可能性。報告人根本沒有認識到,慈禧和楠本稻的這些「閑白兒」,意味著什麼。
啊?
「就是說,聖母皇太后如果發悶,想找人聊天兒,只好找楠本先hetubook.com.com生了。」
「聖母皇太后……嗯,這個,學會了多少呢?」
在專業結構上,二宮敬作、石井忠謙,都是西博爾德的翻版——醫學為主,旁及其他各種門類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楠本稻呢,自然又是二宮敬作和石井忠謙的翻版。如果說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醫學一道,尤其是婦科,楠本稻早已青出於藍,遠遠超過了二宮敬作和石井忠謙,其他門類學問的造詣,則較為泛泛,不如兩位老師了。
「剛開始的時候,」李蓮英說道,「請過脈了留下來閑談也好,另傳楠本先生覲見也好,聖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聊天兒,還只是為了解悶兒。可是,到了後來——」
李蓮英十分醒目,看出關卓凡可能有些誤會了,連忙說道:「楠本先生是極有分寸的,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謹守規矩,請安也好,請脈也罷,禮數上都是一絲不苟的!聖母皇太后說,『你和別人不同,不必在我面前立規矩』,她連稱『民女不敢奉詔』,過後,該『立』的規矩,還是照『立』,一點兒也不少的。」
「成,你說吧。」
這可是——
「哦?」關卓凡微微訝異,「『親如姊妹』?」
楠本稻的性格,本就十分謹慎,身處異國他鄉,更是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慈禧至高無上的身份,和恩主關卓凡的特殊關係,以及這一回差使的高度敏感性,她都是清清楚楚的,怎麼會……和服務對象打得火熱呢?
「聖母皇太后私下底同我和玉兒說,『有些事兒,書讀得多,自然也就明白了;可是,有些事兒,單靠讀書,是不夠的,譬如,如今世上各國的時勢——這個,楠本稻也很明白,可就真不容易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單就婦科而言,慈禧這個話,並不算多麼誇張。
關卓凡心中微微一動。
李蓮英一怔,隨即賠笑說道:「那不可能,那不可能!再者說了,楠本先生是——呃,拿楠本先生自個兒的話說,她是『王爺識拔于稠眾人中』的,說到底,還是王爺慧眼識人,慧眼識人!」
西博爾德身上,有著那個時代的著名學者共同的、明顯的特點——通才。
「對了,」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還要楠本先生教她說英吉利話……」
關卓凡的心跳加速了。
「奴才說的『親如姊妹』,是說……聖母皇太后對楠本先生,不是說楠本先生對聖母皇太后。」
「是,」李蓮英賠笑說道,「王爺明鑒,就是這麼回事兒!」
頓了一頓,「楠本先生不僅僅是醫術高明,這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好像……就沒有她不曉得的事情!」
關卓凡說「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其實不算自謙。
「識拔于稠眾人中」——嗯,這個話,你居然記住了。
最關鍵的是:這個「最困難」的「最初的轉變」,在慈禧去天津之前,已經經關卓凡之手,曆數年之功,堪堪完成了。
我明白了。
「奴才說,『是啊,楠本先生是日本人,日本的事情,自然門兒清,這個不稀奇;可是,日本之外,泰西各國的事情,怎麼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只怕是不可能了。
慈禧一定是屬於「某些人」的一員的,而且,她的「加速度」,一定是最大、最快的那一類。
除此之外,西博爾德還是一位博物學家。
「……還有,嗯,德意志話……」
聖母皇太后的原話,自然是沒有「呃」和「嘿嘿」的。
西博爾德創辦的鳴瀧塾,是日本和*圖*書第一間高水準的西式學校,門下學生幾乎都成為日後著名的蘭學者。其中,包括楠本稻的老師二宮敬作,以及楠本稻的另一位老師兼情人石井忠謙——即目下身在上海的楠本高子的生父。
「奴才跟在後頭,有的時候,前邊兒聊些什麼,也能聽個大概齊,呃,她們兩位聊的,似乎,也不是什麼閑白兒,都是些……呃,洋學問,奴才是聽不大明白的……」
不過,再怎麼「泛泛」,拿來唬聖母皇太后,那也是綽綽有餘的。
李蓮英回京這一趟,真是沒有「白跑」!
「沒聊幾次,」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就發覺,楠本先生實在是淵博!」
這,可不是他送慈禧到天津去的初衷啊!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心裏在想:假如,不照原計劃行事,我還能如十個月前那般,繼續影響、控制她嗎?
「這個,並不是奴才多嘴多舌,東家長、西家短,搬弄是非,這其實是聖母皇太後派給奴才的差使。」
頓了一頓,「在行宮裡,聖母皇太後身邊兒,就奴才、玉兒、胡氏和楠本先生這幾個人,別的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形,都不大近聖母皇太后的身的……呃,她老人家平日里能夠說的上話的,也就我們這幾個人……」
「奴才和玉兒,都沒讀過書,沒什麼見識,聖母皇太后要找人聊閑白兒,日子長了,同奴才和玉兒,也就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了……」
「楠本先生謹守分際,溫柔和順,細心妥帖,」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第一次見她的面,就留有極好的印象。」
西方的科學文化,自鳴瀧塾大規模湧進日本,最終推開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門。
失控了,失控了!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對近現代文明的接受,最初的觀念的轉變,是最困難和_圖_書的。如果一旦完成了這個「最初的轉變」,後面之種種,對於某些人來說,就是一個加速度大小的問題了!
「是!」李蓮英說道,「楠本先生是極謹慎的人,不過,君上有問她的話,她也不能不答啊!」
「嗯。」
「哦,那——」
「老李,」關卓凡微微一笑,「沒讀過書,不見得就『沒什麼見識』,這個話,你可是太謙了。」
「就是傳過了膳,在行宮裡『遛彎兒』,聖母皇太后也常常傳了楠本先生過來,一邊兒走,一邊兒聊……」
關卓凡心頭微微一顫:好像,有什麼事情,超出了我的預計和控制了……
李蓮英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王爺面前,奴才何敢打什麼誑語?在北京的時候,奴才在聖母皇太後跟前,倒是有不少話可說的,只是,這些話,大多都是奴才從宮外邊兒打聽來的……街談巷議,回到宮裡,一一回給聖母皇太后聽的。」
頓了一頓,「呃,奴才也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反正,奴才瞅著,聖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呆在一起的時候,倒有點兒像……呃,翁師傅、王師傅他們,『進講』……《治平寶鑒》什麼的了。」
「我曉得了,」他用一種很不在意的口氣說道,「到了天津,就沒有什麼『街談巷議』可打聽了,所以,聊閑白兒的時候,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嘍?」
李蓮英看到軒親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又放了下去。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
這是關卓凡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回王爺,」李蓮英說道,「她們兩位的情形,不是一、兩句話說的清楚的,容奴才慢慢兒的給您回稟。」
「這個,」李蓮英賠笑說道,「奴才也說不好,只是時不時看見她們兩個,嘰m•hetubook•com.com里咕嚕的說上幾句,奴才……嘿嘿,可是半句也聽不懂。」
這個……可是有點兒意外。
頓了一頓,「楠本先生說話,也十分的謹慎,聖母皇太后不問,她是不會主動說什麼的。」
「回王爺,」李蓮英說道,「聖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處的極好!如果不是……嘿嘿,有不敬之嫌的話,聖母皇太后對楠本先生,簡直可以說是……『親如姊妹』。」
真是……諷刺啊。
現在的這個慈禧,還是……十個月前的那個慈禧嗎?
關卓凡想起來了,所謂「蘭學」,就是「荷蘭之學」,荷蘭語其實就是低地德語,日本的蘭學者,許多人都會說荷蘭語,也即低地德語。加上西博爾德又是德意志人,以此淵源,楠本稻的德語,其實比英語說的還好。
一個最具天分的女人,像海綿般吸收著「洋學問」,整整十個月……
又頓一頓,重複了一遍:「楠本先生的醫術,著實是高明的!聖母皇太后說,她是生過孩子的人,兩下里一比,『這個楠本稻,比咱們整間的太醫院加起來都強!而且,強的不是一丁半點兒!』」
這——
至於楠本稻,自然更加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心之師」,將會對她的恩主和慈禧的關係,帶來什麼影響。在「無心之師」的過程中,楠本稻是被動的,而且,出發點也是為了孕婦心情愉悅,她一定以為,聖母皇太后既有所詢,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在對恩主盡忠職守。
「另外,」李蓮英繼續說道,「初初到天津的時候,聖母皇太后的興緻是極好的,還說,『這一回,可算是能夠出來透透氣兒了!』不過,日子長了,也就有些……悶悶的了。」
譬如,楠本稻于西洋藝術,也有相當造詣,這上頭,關卓凡之所知,就只能說是「常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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