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干戈戚揚
第三十九章 九世之讎

拉格朗迪埃爾點了點頭,「當然,巴斯蒂安上校的慎重是對的——我們不必立即對中國人的冒犯做出太過激烈的反應,行動之前,要做周密的部署,謀定而後動!」
「花拳繡腿!」總督大人冷笑著說道,「現代化的武器,必在現代人的手中,才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中國人嘛——嘿,我不曉得他們到底生活在哪一個世紀?十九世紀?還是九世紀?」
「嗯……」拉格朗迪埃爾沉吟了一下,然後看向阮景祥,「阮先生,在這上面,你的線人,能不能發揮一些作用呢?」
拉格朗迪埃爾的眉頭,緊緊的鎖在了一起。
頓了頓,「至於他的事迹——包括如何『復九世之讎』,呃,十分抱歉,總督閣下,我並不是十分清楚。」
再頓一頓,「事實上,中間人從來沒有明確的對他說過,他出售的情報,最終落到了誰的手裡、都拿去派了什麼用場——當然,他也從來沒有問過。」
過了好一會兒,「好吧,先不說這個了——這樣,你們兩位,和我的秘書一起,儘快將順化、沱灢的情形,整理出一份詳細的報告來,然後,一份發給巴黎,一份發給北京的駐華公使館——他娘的,別的不說,總得叫博羅內搞搞清楚,這班中國人,到底是怎麼從天而降的吧!」
原來,本想在越南和中國之間挑撥離間;現在,他娘的,倒轉過來了!
過了片刻,慢吞吞的說道,「那麼,阮先生,麻煩你查一下這個『九世之讎』的出處,查到了,跟我說一聲。」
「是養子,」阮景祥說道,「可是,不是太子——國王從來沒有明確的表示過,要立瑞國公為儲君,因此,如果國王突然駕崩了,瑞國公並沒有法定的繼承權,『大寶』誰屬,還是得宗室、重臣『公推』——」
「是,總督閣下,謹遵您的指示。」
頓了頓,「呃,總督閣下,我想起來了,阮朝的第一任國王——嘉隆王阮福映,曾經使用過一次『九世之讎』的說法——」
微微一頓,「對此行為,阮福映的解釋是『朕為九世而復讎』。」
事實上,「九世之讎」的典,就出在這位齊襄公身上。
「就是說,」拉格朗迪埃爾的面容,微微的有些扭曲和-圖-書,「因為一紙《西貢條約》,目下住在順化『紫禁城』里的那位國王,已經把我們——幫助他的曾祖父復國並統一越南的法蘭西帝國,等同於西山朝——那個推翻了阮主、殺掉了他的一大堆曾曾叔祖、曾叔祖的……『九世之讎』嘍?」
拋開這一層不說,彼時的「潛規則」,是家仇只論五世,過了五世,即過了「追溯期」——「復九世之讎」,合乎規矩嗎?
本沙明、阮景祥,心頭都是一跳。
「是!」阮景祥說道,「其實,他未必猜不出來,這些情報,最後都匯總到了西貢的交趾支那總督府,可是,只要不挑明了,他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從我們這裏拿錢。」
「利用你的線人的特殊的身份,請國王陛下早一些……嗯,去和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會面。」
「漢武帝之前,」阮景祥繼續說道,「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苦於北方蠻族的侵擾,卻無力反擊,漢武帝登基之後,開始大舉反擊,中國和北方蠻族之間,終於攻守易位。」
阮景祥鬆了口氣,「是!總督閣下,感謝您的理解!」
拉格朗迪埃爾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齊襄公出兵吞併紀國,理由是為先祖齊哀公報仇——夷王三年,因為紀侯進讒,齊侯被周夷王烹殺,齊人哀之,謚為哀公,自哀公始,傳九世而至襄公,因此,齊襄公便把滅紀稱作「復九世之讎」。
齊襄公滅紀,真正的原因,是紀國不聽他的話,擋了他的路,「九世之讎」神馬的,根本就是個幌子。
頓了頓,「一聽這話,國王即離席而起,對著『欽使』,一揖到底,說道,『下藩無狀,辱荷上使責以大義,如今已盡知昨日之非,這就負荊上表,明示越南世世代代永為天朝藩服,效順不渝。』」
「不過,」拉格朗迪埃爾的臉上,浮起了陰冷的笑容,「有一點,現在就可以確定下來了——目下在位的這位越南國王,實在不適合再呆在那座『紫禁城』裡頭了。」
「這支中國軍隊,」本沙明說道,「軍容嚴肅,隊列整齊,我原本以為……」
「那個齊襄公,」拉格朗迪埃爾問道,「又是做什麼的?」https://m.hetubook.com•com
微微一頓,「同時,也是在做強烈的暗示——法蘭西帝國是越南的……『九世之讎』嘛!」
「另外,」拉格朗迪埃爾說道,「中國畢竟是一個大國,法、中兩國,目前也處在和平狀態之中,如果我們真要做什麼大的動作,也得先經過巴黎的批准。」
拉格朗迪埃爾點了點頭,「好,我明白了——不必勉強。」
本沙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總督閣下,我以前沒有和中國人直接打過交道,也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嗯,不過,在沱灢登陸的這支中國軍隊,和我想象中的……呃,不大一樣……」
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將法蘭西帝國比作野蠻人。
不過,關於這個「九世之讎」,好問的總督大人並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阮買辦雖然也讀過書,不過,他的身份,首先是個生意人,沒考過秀才,更沒中過進士,不能算是個正經的「讀書人」,有些事情,就不好過於苛求了——這一層,總督大人還是通情達理的。
頓了頓,「你們認為,有沒有可能,在較短的時間之內,再發動一次類似的政變呢?」
「這樣吧,下個禮拜,穆勒將軍就從高棉回來了,等我和他商量妥當了,再定進止。」
拉格朗迪埃爾大大的「哈」了一聲。
孔子,總督大人是曉得哪一位的,不必另作解釋。
頓了頓,「宗室不說,重臣——總督閣下,您曉得的,目下越南用事的重臣,譬如,張庭桂、阮知方,都是保守派,都不喜歡瑞國公,很難想象,他們會擁戴瑞國公繼位。」
拉格朗迪埃爾抬起手來,在半空中平平的虛劃了一下,臉上的笑容,變得愈加陰冷了:
穆勒是西貢海軍司令,法國派駐在印度支那的最高軍事長官,同拉格朗迪埃爾一文一武搭夥計。不過,所謂「一文一武」,是就分工來說的,拉格朗迪埃爾其實也是軍人,其「底銜」是海軍中將,單論軍銜,比穆勒還高——穆勒是海軍少將。
「是。」
不曉得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說話的時候,拉格朗迪埃爾的鼻孔和嘴巴里,「絲絲」作響,好像在漏著氣似的。
「漢武帝是中國古代一位著名和*圖*書的皇帝,」阮景祥說道,「大約……公元前二世紀到公元前一世紀在位;《春秋》,是孔子編著的一本史書。」
「呃,齊襄公……」阮景祥又有點兒尷尬了,「這個,是公元前……呃,他生活的年代,比漢武帝還要早好幾百年,那個時候,中國處於事實上的分裂——分裂成許多個諸侯國,齊襄公,是其中一個諸侯國的君主——」
踱了兩個來回,停了下來,問道:「中國皇帝特使怎麼說?」
「總督閣下,具體……是什麼作用呢?請您明示。」
「是啊,」拉格朗迪埃爾微微頷首,「非常可惜!」
阮景祥略略猶豫了一下,說道:「『靖康之恥』是中國的事情——公元十二世紀的事情,彼時,北方的蠻族大舉南下,攻破了首都的外城,向皇帝索要巨額的贖金,政府庫藏不足,皇帝只好將宮廷以及民間的金銀,搜掠一空,送往敵營,這個……和越南國王為履行《西貢條約》不得不銷熔宮廷內的所有銀器,約略相似。」
法國人深度介入了嘉隆王的復國以及其後一統越南的全過程,因此,拉格朗迪埃爾對阮朝和西山朝之間的深仇大恨,是很清楚的——包括嘉隆王如何對待他那些可憐的失敗的仇人,只是不曉得他還說過一句「朕為九世而復讎」的話。
「是。」
頓了一頓,「您曉得的,我和這個線人,並不直接見面——我的身份,他的身份,都過於敏感了,如果我們兩個被人發現了……必然引起嚴重的懷疑,這條寶貴的渠道,還能不能保持住,就不好說了。」
拉格朗迪埃爾眉頭一挑,「哦?為什麼?瑞國公不是國王唯一的養子嗎?」
「啊……」
總督大人又開始踱步了。
說到這裏,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絲譏笑的神情,「我是說,我沒有想到,中國人竟然如此的不自量力!」
頓了頓,「我們能夠找到對國王不滿的宗室,可是,他們都不掌握兵權——『丁導之亂』后,軍隊中有可能對國王造成潛在威脅的宗室,大都被趕出了軍隊,少數留在軍隊的,也被剝奪了兵權。」
啊,俺明白了。
「現在,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拉格朗迪埃爾緩緩的說道,「中國皇帝特使和他帶來和圖書的數量眾多的『護衛』,確實是衝著咱們來的——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頓了頓,「還有,總督閣下,即便國王……呃,駕崩了,瑞國公也不一定就能登上越南國王的寶座。」
「說來說去,」拉格朗迪埃爾說道,「還是在說法蘭西帝國是野蠻人嘛!」
「唐特使說,」阮景祥說道,「『藩服但凡悉心向化,天朝皆目為赤子,本來,子女有難,做父母的,豈能坐視不理?就怕做子女的,疏於晨昏定省,同父母生出了隔閡,給外人乘隙而入,如是,天朝就有力氣,也使不上了。』」
其中,《公羊傳》認為,齊哀公的仇,是「國讎」,不是「家仇」,不受世代限制;《左傳》反對,認為九世之讎若可復,則九十世之仇、九百世之仇,亦可復,如是,兩國之間,只要有了齟齬,便冤冤相報,永世不解——這叫什麼事兒?
拉格朗迪埃爾冷冷一笑,「這個戲,做的好!」
「很可惜,」本沙明試探著說道,「前年的政變——『丁導之亂』,功虧一簣。」
「是。」
不過,《春秋》是否「大之」,卻是很有爭議的。
拉格朗迪埃爾一怔,「漢武帝是什麼人?『春秋』又是什麼?」
「哪裡不一樣了?」
《春秋》本是魯國的「魯史稿」,原就言簡,經過孔子的「春秋筆法」,許多地方,更加晦澀難明,不加註釋,基本無法閱讀,於是,就出現了專門註釋《春秋》的書,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家,即所謂「春秋三傳」,亦即《左轉》、《公羊傳》、《穀梁傳》。
阮景祥躊躇了一下,「總督閣下,這件事情,我……沒有足夠的把握。」
您的問題真多。
「這……倒也是。」
「是!」本沙明說道,「我們需要的……呃,越南人需要的,是瑞國公這種開明的……顧全大局的國王。」
「嗯,還有什麼要彙報的嗎?」
於是,本沙明附和道,「您說得對極了,總督閣下——『現代化的武器,必在現代人的手中,才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阮景祥沒有接話。
「我曉得你要說什麼,」拉格朗迪埃爾一笑,「不過,本,我要提醒你,八里橋戰役的時候,開打之前,擺開陣勢的中國軍隊hetubook•com•com,看上去,也挺賞心悅目的。」
「好,」拉格朗迪埃爾點了點頭,「你們的工作,很有效率——阮先生的情報工作,尤其出色。」
拉格朗迪埃爾輕輕的「嘿」了一聲。
「是,」阮景祥說道,「總督閣下。」
本沙明和阮景祥對視一眼,「沒有了,總督閣下,暫時就這麼多了。」
「保護好你們的線人,」拉格朗迪埃爾繼續說道,「不要吝於支付合理的報酬。」
阮景祥先附和的笑了笑,隨即收起笑容,神情變得鄭重,「唐特使還說了這麼一句話——『漢武帝說過: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願國王勉之。』」
拉格朗迪埃爾「哼」了一聲,「這是將法蘭西帝國比作野蠻人了!」
阮景祥和本沙明都沒有接話。
「這個……」阮景祥略略有些尷尬,「呃,也是中國的事情,不過,典出何處,我就不是十分清楚了,大致的意思是,彼此的仇很太深、太大了,就算過了九代人,也不能忘記,也要……復讎。」
阮景祥不宜也不必做進一步的解釋,默然不語。
總督閣下對中國人的定性,和本沙明的觀感,並不相符,不過,本沙明對自己的直覺,也沒有多麼自信,畢竟,他確實沒有直接和中國人打過交道,而尊敬的總督閣下,雖然也沒有和中國人直接打過交道,可是,他是海軍和殖民部長黎峨將軍的密友,而黎峨將軍,可是參加過「亞羅號」戰爭的人,中國人的底細,再沒有人比黎峨將軍更加清楚的了。
本沙明、阮景祥一起微微躬身,對總督大人的揄揚,表示感謝。
「哦?」
「嘉隆王擊敗西山朝,」阮景祥說道,「殺掉了西山朝最後一任國王阮光纘,並下令掘出西山朝之前的兩任國王阮岳、阮惠的屍體,搗毀之後,將阮岳、阮惠和阮光纘的首級『永禁監獄室』——就是永遠關在監獄里。」
頓了頓,「出售情報——裝作不曉得這些情報是出售給敵人的,對於他來說,不算太過困難,可是,『弒君』,呃,就全然不同了……」
「開明、顧全大局……你說的不錯。」
本沙明和阮景祥對視了一眼,然後,微微的搖了搖頭,「實話實說,總督閣下,非常困難——」
「『九世之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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