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干戈戚揚
第六十三章 吞吐大荒,經營八表

婉貴妃一笑,「好罷,整闕詞是這樣子的——」
看著她高挑婀娜的身影,消失在景和門后,關卓凡心想,一個「皇考妃嬪」,獨自一人,走在東一長街上,這個,也算是紫禁城裡少見的一道景緻了吧?
過了穿堂,到了殿後的平台,關卓凡想起皇帝方才的那句「別學銀鎖」,有些好奇的問道:「銀鎖是怎麼回事兒啊?」
說罷,拱了拱手。
作為一名合格的聽眾,自然是要「捧哏」的,關卓凡很湊趣的,「怎麼?」
逼得我與你終生永別,
「……請你記住,當惶惑的黎明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西貢海軍司令穆勒少將,正在向總督拉格朗迪埃爾大肆吹噓自己的新詩作。
在法蘭西帝國的軍界中,穆勒是一個很另類的人物——明明是個帶兵打仗的武將,性格又十分之暴躁,卻對文學藝術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他出版過詩集,寫過劇本——還實打實的在一個小劇場公演過。
打住了。
「哦?還要請教。」
冷漠,凄清,又惆悵。
「說是這麼說,」他笑著說道,「可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鬧笑話就是鬧笑話了——望婉老師有以教我!」
好吧,這幾句詩的出處是哪裡,俺倒是曉得的。
迎著陽光打開了它迷人的宮殿;
關卓凡臉上一紅,「果然鬧笑話了——幸好是向婉貴妃請教,不然——嘿嘿!」
關卓凡心中一動,這個神情,這個模樣,不正是「望極春愁」嗎?
……
婉貴妃嫩白的手指,指著平台邊黃、綠兩色瓷磚砌成的欄杆的根腳處,關卓凡m.hetubook.com.com看時,只見幾株嫩綠的小草,從地上的灰磚的縫隙中探出頭來,晚風中,微微搖曳著。
再頓一頓,「那個日子,實話實說,跟進了冷宮,區別也不是很大了。」
關卓凡「哈哈」一笑,說道:「一句是『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一句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請教,都是出自哪裡的呢?」
正想說點兒別的,婉貴妃輕輕的「啊」了一聲,「王爺快看!」
還有,這個詩,聽著怎麼有點兒耳熟?不會又是什麼「脫帽詩」吧?
「不敢,」婉貴妃妙目流轉,「王爺請說。」
關卓凡心頭一震,不能再不接話了,「這個……不至於吧?」
像我一樣,
婉貴妃輕聲一笑。
請你記住,當沉思的黑夜
婉貴妃嫣然一笑,重新拾步。
而且,「吞吐大荒」、「經營八表」云云,氣象過於宏大,一般都是用在君主且是開國君主身上,用於臣子,其實是有僭越之嫌的。
「咱們和中國人,打起來了!」
不過,穆勒將軍的「處女劇」公演沒多久,就成了被告——原告指責他「赤|裸裸的抄襲」。
頓了頓,「既如此,不揣冒昧,要向婉貴妃請教——婉貴妃可別笑話我。」
穆勒將軍繼續聲情並茂:
當痛苦、流亡和無窮的歲月
請你記住……」
迫使這顆絕望的心枯萎……」
「也有記載,」婉貴妃繼續說道,「這闕詞是歐陽永叔——歐陽修寫的,詞牌是『蝶戀花』,不過,『鳳棲梧』、『蝶戀花』互為別名,一碼事兒。只www.hetubook.com.com是,歐陽永叔的版本,較之柳耆卿的版本,有幾個字的出入。」
當陰影請你沉入黃昏的夢幻,
靠,還沒完了!
「上闕——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人會得憑欄意。下闕——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飲還無味。衣帶漸寬都不悔,況伊消得人憔悴。」
這個問題,關卓凡可回答不了,這個「捧哏」,不好「捧」了。
關卓凡尷尬了,「呃,是——婉貴妃請。」
過了片刻,婉貴妃自失的一笑,「王爺請。」
視線穿過坤寧宮的穿堂,紅牆之外,隱約可見御花園翠綠的松柏。
半空中,一群晚歸的宿鳥,喧囂著飛了過去,顫音裊繞,良久不絕。
我還以為,是不同的兩首詩詞呢!
哎,第二天就成了新聞也說不定。
於是,明明「夕陽無限好」,他卻自動腦補出這樣的一副畫面:
「好了,」婉貴妃微微頷首,「王爺請留步吧。」
你聽,在森林深處,
言罷,悵然的嘆口了氣,抬起頭來。
有一個聲音在悄聲低語:
像我一樣地
「啊?見!見!」
關卓凡心裏有點兒發毛,正要進一步有所譬解,婉貴妃說道:「王爺,這幾句,其實是同一個出處,都是出自柳耆卿——柳永的《鳳棲梧》。」
「我想,」婉貴妃說道,「如果文宗皇帝如王爺一般,在我面前,鬧了所謂的『笑話』,不曉得,會怎麼樣呢?」
拆開信件,看著看著,拉格朗迪埃爾面色就變了:
婉貴妃偏過了頭,秀美如玉的面龐上,露出了和*圖*書一絲頑皮的神情。
撐著油紙傘
婉貴妃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王爺的雄才大略,原在吞吐大荒,經營八表,詩詞,小道耳,何足大人掛齒?左不過幾句傷春悲秋的穠詞艷賦罷了,王爺之汲汲,實在是不必要的。」
……
過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也不曉得至不至於——畢竟,他一向是在詩詞曲賦上用功夫的,這上頭,從沒有在我面前露過什麼怯——」
「後來我想,」婉貴妃淡淡的說道,「做皇帝的,當然要多讀書,不過,最好不要在詩詞曲賦上下太多的功夫——」
「……請你記住,當各種命運
默默彳亍著,
「似乎……柳耆卿的,略勝一籌?」
當然,些許小小的挫折,以及一班不識貨的傢伙的冷嘲熱諷,是不會澆滅穆勒將軍追求繆斯之神的熱情滴。
幸好,秘書進來救駕了,「打攪了——總督閣下,沱灢那邊兒來了一位信使,似乎頗為緊急的樣子——您要現在就見嗎?」
「貴太妃?——王爺還是換個稱呼吧,聽到這三個字,我就覺得,真的要『只是近黃昏』了。」
……
信使進來了,滿面通紅、汗水淋漓——即便是越南這種熱帶季風氣候,冬末初春的天氣,也熱不到哪裡去,信使這幅樣子,必是馬不停蹄、拚命趕路所致。
穆勒最終打輸了官司,賠了不大不小的一筆錢;同時,他那本自費出版的詩集,也被人譏為「脫帽詩集」——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聽某友人演奏新作品之時,不停的脫帽、戴帽,友人問,你很熱嗎?羅西尼說,不,這是我的習慣——遇和-圖-書到老相識,我總要脫下帽子打招呼的。
慈禧念的,自然是柳永的版本。
關卓凡又默默的念了一遍。
此刻,穆勒將軍正在神情並茂的朗誦:
當你的心跳著回答歡樂的召喚,
頓了頓,「上闕——佇立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下闕——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一瞬之間,關卓凡腦海中轉過了無數的念頭,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來。
「王爺高見!」婉貴妃說道,「前頭的,彼此差不了什麼,不過,最後兩句,畫龍點睛,卻明顯是柳耆卿勝過歐陽永叔了,這也是為什麼千百年來,大伙兒都拿『柳版』當做『正版』來用的原因。」
「王爺你看,」婉貴妃悠悠的說道,「春天是真的來了!」
……
「我估摸著,」她輕聲說道,「我就要搬去冷宮住了吧?」
過了一小會兒,「嗯,我想起了文宗皇帝——」
「婉老師」三字入耳,婉貴妃的妙目,倏然亮了起來,隨即含笑說道:「不敢當——請關老師明示。」
「受教!」關卓凡嘆道,「薛寶釵以一『臘』字而為賈寶玉之師,婉貴妃教我的,何止一字?——實在受益良多!」
「貴太妃請。」
在它銀色的紗幕下悄然流逝;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一直默默的走到了景和門前。
拿中國人的話說,穆勒將軍可是一位「儒將」呢。
出了殿門,斜陽晚照,耀目生輝,婉貴妃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腳步自然而然的停了下來。
不過,婉和圖書貴妃本也沒要他回答。
頓了頓,「不然——倒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想一想李後主、宋徽宗吧——」
啊?
這幾句馬屁,拍的極其到位,關卓凡渾身上下的毛孔,好像都張開了。
關卓凡微微張了張嘴,不過,到底忍住了向婉貴妃「告密」的衝動。
頓了一頓,「不過,那個時候我年紀小,還不懂事兒,倒是很在他跟前賣弄過幾次——之後,他基本上就絕足景仁宮了——」
婉貴妃沒有說話。
「今兒個聽了幾句詩詞,」關卓凡說道,「有的句子,本是極熟的,可是,慚愧的很,我這個不學無術的,竟記不得——唉,不是記不得,是原本就不曉得出處——所以,要請婉老師指點迷津。」
「還真是——」他笑著說道,「眼見就要萬物復甦了!」
說了半句,打住了。
穆勒只好悻悻打住。
關卓凡在心中默默的念了一遍。
她既駐足,關卓凡也就跟著站住了。
北京紫禁城裡,婉老師給關老師上中國古典文學課的時候,萬里之外,西貢交趾支那總督府里,也有人在興高采烈的談詩論詞。
「銀鎖?——哦,我叫她回去取件東西,這個小蹄子,不曉得跑到哪裡去鑽沙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算了,不去理她了,這不曉得是個什麼托生的,我也理不來。」
拉格朗迪埃爾對於文學藝術的興趣,遠沒有穆勒那麼大,不過,出於禮貌,不能不做出凝神傾聽的樣子,心頭裡卻是厭煩的很——老子又沒有欠你的錢,憑什麼總逼著我聽你的這些歪詩!
關卓凡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女人……真正不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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