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芒是曉得「減等襲封」這回事兒的，「這麼說，他是『閑散宗室』了。」
侍者奉上「清茶一杯」，庄湯尼抿了一口，看了看「坐陪」的克萊芒，臉現猶豫之色。
「照規矩，」庄湯尼繼續說道，「我是不該將信眾懺悔的內容外泄的，可是，他說的這件事情，非但關乎中、法兩國之大局，從長遠看，也攸關……傳教大業之成敗！所以，我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拿這件事情，來告知公使閣下。」
……
……
「他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天主的崇信者，」庄湯尼說道，「我想，他是絕對不會刻意欺騙我的。」
頓了頓，「譬如，雍、乾年間的和碩簡親王德沛，就受洗成為天主的羔羊，聖名『約瑟』；他的夫人——福晉，也一同受洗，聖名『瑪利亞』。」
不錯，這個庄湯尼，就是「法源寺鎮國夫人義救孤女」那齣戲裡頭的庄湯尼；艾布納呢，也算在本書出過場——不過只是通過獅子的旁白。
博羅內和克萊芒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倒是一臉鄭重其事的模樣，」克萊芒說道，「我問他什麼事情，他還不肯說——說是見到了公使大人，才能說。」
博羅內看了克萊芒一眼，一等秘書雖然比署理公使更加熟悉中國些，可是，此刻臉上之表情，亦為「俺也是不曉得滴」。
在華天主教會，直轄于羅馬教廷，不歸西洋各國政府管理。不過，因為梵蒂岡在中國
和*圖*書未設「機樞主教」，也沒有「辦事處」一類的機構，所以，在華教會和中國政府、民眾的一切糾紛，皆委託法國公使館代管。
「旗人？還是滿人？」博羅內奇道，「原來，旗人也有『在教』的？」
「不，」庄湯尼說道，「他連『閑散宗室』也不是，他的祖上，因為獲罪，整個家族，都被剝奪了貴族的身份，拿中國人自己的話說，就是……嗯，『黜出玉牒』——如今，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旗人。」
桌面上，一張碩大的越南地圖平攤開來，博羅內兩手箕張，按在桌子的邊緣上，同時，俯下身子，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放射出賊亮的目光，在地圖上不斷的逡巡著。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中國的天主教堂，統統被收歸朝廷，也包括「南堂」；辛酉之變后，按照條約予以發還。
「所本者，」庄湯尼說道，「就是他的家族的獲罪的經過——公使閣下，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你一定也會同意我對他的看法的。」
什麼買落花生的時候被中國小販騙了秤，什麼袍子送到外頭去漿洗，洗破了一條大口子，洗衣婦卻只肯縫補、不肯賠償，諸如此類——你妹的，這些個雞毛蒜皮，關俺這個「保教」的公使大人毛事兒啊？
因此，「南堂」的事情，博羅內能往下頭推，就往下頭推，這一回，庄湯尼指名道姓的要見自己，看來是推不下去的了——哎，誰叫俺ｗｗｗ•hｅtｕbooｋ•ｃｏｍ•com
們法蘭西帝國，負有「保教」的重任呢？
羅馬教廷派來接收「南堂」的「司鐸」，叫做艾布納，庄湯尼是他的繼任者。
「這位兄弟說話……」博羅內沉吟了一下，「可靠嗎？」
啊？
庄湯尼笑了，「當然有，還很不少呢！事實上，早在康熙朝的時候，就有旗人『在教』了，而且，有的『旗下』的信眾，身份、地位，非常之高——」
艾布納很喜歡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時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還有簡單的科學文化知識。幾年下來，林蕊熟練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其餘的「西學」，亦頗有所得。
這可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呃，這位兄弟說，中國政府即將對法蘭西發動大規模的戰爭。」
「神父，」博羅內說道，「恕我孤陋寡聞，雍、乾年間，天主教在中國，似乎還沒有取得合法的地位吧？」
說到這兒，記心好的書友都該想起來了，庄湯尼也好，艾布納也好，其實都是俺們的老朋友呢。
所謂「兄弟」，是男性信徒的俗稱。
不過，庄湯尼素來言大而夸，在他那兒，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上綱上線為「攸關傳教大業」，博羅內不以為意，說道：「是，天主是一定讚許神父的決定的，到底是什麼事情，就請見告。」
「不是，」庄湯尼說道，「不過，他的祖上是貴族。」
這可真正是石破天驚了！
對庄湯尼，博和-圖-書羅內素無好感，此人雖為同胞，但性格偏執激切，和哪個都處不來，偏偏又最喜生事，見天兒的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來央煩公使館——其實，博羅內也是個喜生事的，可是，署理公使閣下喜的是生「大事」，庄湯尼拿過來的，卻都是些什麼鬼？
頓了頓，「不過，在皇帝那裡，這應該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到底是親王，只要不大張旗鼓，皇帝也只好不為己甚了。」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稱「東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位處宣武門的一座，曰「南堂」，由明萬曆朝時候的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創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
博羅內和克萊芒都看出來了：庄司鐸是以自己向公使大人彙報之事由重大，不曉得該不該請一等秘書大人迴避一下？
客人說，「我是侍奉天主的人，清茶一杯即可。」
「是這樣子的，」庄湯尼清了清喉嚨，「昨天，有一位兄弟，到教堂來做懺悔，他說了一件事情，實在是……呃，緊要之至！緊要之至！」
衝突就此展開，矛盾愈演愈烈，最後，庄湯尼發了狠，聲稱林蕊若還繼續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她關了起來，向上帝懺悔，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放出來——一輩子想不明白，就一輩子關著！
博羅內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要事？他能有什麼要事？」
「他是一個旗人，名叫桂俊——不是『漢和-圖-書軍旗』的，是真正的滿人。」
好傢夥，「非但關乎中、法兩國之大局，從長遠看，也攸關傳教大業之成敗」？
「神父，」一旁的克萊芒說話了，「這位桂俊兄弟，是貴族么？」
關卓凡的貼身侍女、中國第一批兩位女留學生之一的林蕊，當年，一門十余口盡歿于洪楊之亂，只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僥倖逃出生天，隨著大隊難民，一路向北，顛沛流離，最後奇迹般的走到了北京。
艾布納被梵蒂岡調往其他教區，庄湯尼接任「南堂」司鐸，一到任，便發現這個叫做「小蕊」的小女傭，居然還是一隻迷途的羔羊——這怎麼可以？
教會對你有活命之恩，你卻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豈有此理！
……
博、克二人都沒打算在這上頭搭理庄湯尼，庄湯尼自己呢，猶豫了一會兒，到底也沒有說出「請公使閣下摒退左右」一類的話。
博羅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神父，我可以請你重複一遍你的話嗎？」
心裏說，老子正在這兒縱橫捭闔呢，你個二貨，過來打岔！
煞有介事呢。
此言一出，林蕊扭頭就跑，直衝出教堂；庄湯尼勃然大怒，不顧儀態，拔足便追，一前一後，一路追到了法源寺山門前，撞上了來此進香的白氏、明氏，叫鎮國夫人演了一出「義救孤女」的好戲。
頓了一頓，「我既是天主的僕人，也是法蘭西的子民，這個……呃，責無旁貸，責無旁貸！想來，呃，我的這個決定，亦為天主所讚許的。www.hetubook.com.com」
她癱倒的地方，正正在「南堂」門前馬路對過，當時的「司鐸」艾布納，發現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庄湯尼左右看了一看，微微壓低了聲音，「這位兄弟說……中國政府即將對法蘭西發動大規模的戰爭。」
主人雖然不喜客人，但禮數不失，寒暄過後，分賓主坐下，然後請教客人，「咖啡還是茶？」
庄湯尼進來了，一部紅褐色的大鬍子，直垂至腹，異常惹眼。
不過，利瑪竇手創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庄湯尼「司鐸」的這座「南堂」，卻是規制宏偉，地道的巴洛克風格，由順治朝掌欽天監事的德籍傳教士湯若望翻建於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終定型的。
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凍天寒，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林蕊，終於昏倒在路邊。
東交民巷，法國駐華公使館。
克萊芒進來了，「公使閣下，『南堂』的『司鐸』庄湯尼來了，指名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報——你要接見他么？」
博羅內心中一動，點了點頭，「神父，你方才說，這位桂俊兄弟，『非常虔誠』，『絕對不會刻意欺騙』，所本為何呢？」
「是的，」庄湯尼說道，「公使閣下，簡親王德沛和福晉『在教』，自然是不公開的。」
「他是個……什麼人？」
博羅內嘆了口氣，「好吧，那就請吧。」
林蕊就此留在「南堂」幫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