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敦柔公主點了點頭。
「征善、承善哥兒倆自然感激的很，」敦柔公主說道，「在宗學里，馬驥也沒別的朋友，這兩邊兒一湊——」
恭王福晉很欣慰的點了點頭，「皇上有喜，這是從古至今都沒有過的事情，也不曉得該怎麼致賀？皇子也還沒生下來，『遞如意』，好像也不大對勁兒？你說呢？」
恭王福晉掩嘴葫蘆，「都是叫載澄那混小子給害的！」
「一個是對國家好——」恭王福晉繼續說道，「不過，這些大道理，不大幹咱們女人的事兒，就不必多說了。」
「他」，指關卓凡。
「嗯……額娘說的有道理，不過，到底該如何『致賀』，女兒也還沒有什麼譜兒。」
恭王福晉微微一笑，捏一捏女兒的手，然後，將自己的手，撤了回來。
頓了一頓，「另一個呢，是對咱們自個兒好！」
「『小虎』是乳名兒，」恭王福晉說道，「這孩子的大名是一個『驥』字——載澄說，就是『騏驥一躍』的那個『驥』。」
「民間有一種風俗，家裡的媳婦兒懷上了，親戚朋友要送紅棗、栗子——『棗』諧『早』，早晨的『早』，取『早生』之意；栗子呢，『栗』諧『利』，便利的『利』，『栗子』就是『利子』——」
「你還真是個女諸葛！」恭王福晉笑道，「真就這麼回事兒！打那兒以後，這仨就出雙入對了！——哦，不對，不能叫『出雙入對』，得叫『出仨入仨』！」
恭王福晉拿筷子虛虛一點，「就是他！」
真是……太周到了。
「可不是？」她面上神情，依舊自如，和*圖*書「不過，倒沒有人當著馬驥的面兒這麼喊——沒有人敢。」
「是——額娘你就放心好了！」
「可不是？」恭王福晉說道，「載澄說，馬驥在宗學，是一個朋友也沒有的，下了學就走人，從來不同別的孩子來往，也沒有人主動去兜搭他——一個是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叫人沒法兒親近，另一個呢——」
說到這兒，微微加重了語氣，「皇上登基之後，他過小蘇州衚衕的時候，確實比之前少了些——不過，也叫沒有法子！皇嗣的事兒定不下來，誰的心，都放不到肚子里！皇上既有喜了，今後，他就可以多到你這兒來了——這不是頂好的事兒嗎？」
「你還別說，真管用呢！」恭王福晉的樣子，頗有些興緻勃勃，「那些搗蛋的孩子，嘟囔了幾句，也就偃旗息鼓了。」
「很好！——在學里，算頂尖兒的了，老師們都喜歡他。」
說到這兒，抿嘴兒一笑，「再想不到的，這個征善、承善，居然是由馬驥來『罩』著了——承善也就罷了，征善的年紀，其實比馬驥要大一截呢！」
甚或，在得知皇帝懷孕之前，就已經「準備」了？
「是，這個事兒，在頤和園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來了——我明兒個一早就進宮。」
頓了頓，「如果皇上始終懷不上，那才叫麻煩呢！弄不好，還得拿你生的，當她自個兒生的——那可怎麼好？」
「所以——嗯，我相信，你這兒，確實不會有什麼的！」
敦柔公主鼻酸眼熱，幾乎就要流下淚來，她拿另一隻手，在母親手背上輕輕一按hetｕbｏｏk•ｃoｍ.cｏm，強笑道，「額娘，我真沒有什麼！可是，你再這麼著，我就有什麼啦！」
「哦……額娘想的真是周到！」
「他的正經親戚」之「他」，指的是關卓凡。
「是，」敦柔公主說道，「這些，女兒都明白。」
恭王福晉突然想到，女兒的年紀，其實並不比「這幫促狹的孩子」大多少，甚至，有的「孩子」的年紀，比她還要大些，然而，女兒卻已擔起了絕大的責任，背起了絕大的負擔，心裏不由喟然。
頓了頓，「其實，別的孩子，也不怎麼看得起他。」
帶過來，自然是從鳳翔衚衕帶過來的，可是，和馬嬤嬤商量，只能到了小蘇州衚衕再商量，時間上，接不上榫頭啊！那麼，這些紅棗、栗子，到底是「商量」之後「準備」的，還是商量之前「準備」的？
頓了一頓，「哦，對了，這兩天，你得進一趟宮吧？——皇上既有了喜，咱們這兒，多少得有點兒表示吧？」
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之後，說道：「皇上是趕在咱們前頭懷上了，不過，你也不必想著誰先誰后、誰長誰幼——根本就沒有誰先誰后、誰長誰幼的事兒！皇上生的，姓愛新覺羅；你生的，姓關——將來是要承繼軒親王的爵位的！所以，根本就是兩條線兒！誰也不幹誰的事兒！」
敦柔公主曉得，母親到小蘇州衚衕，桍腹相候，足等了自己一個多時辰，絕不是只為了載澄的「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也不可能只為了跟自己講馬驥和肅順兩個兒子的閑白兒，真正的目的，尚未表明；最重要的話，現在和_圖_書才開始說。
不曉得過了多久，淚水溢出眼眶，慢慢的流了下來。
敦柔公主沉吟了一下，說道：「七嬸倒認過他娘——我那位『義嫂』做『義妹』的，不過——」
「不必了——哦，是這麼回事兒：我想呢，紅棗、栗子，雖然是再尋常不過的物事，不過，倉促之間，你這兒未必一定齊全，就索性替你一併準備了——一百斤紅棗、一百斤栗子，我已經帶過來了。」
打住。
「不過，」恭王福晉笑一笑，「他的『小虎』的乳名兒，不曉得怎麼叫外邊兒的人知道了，宗學里的那幫孩子，給他起了一個花名兒，叫做『馬虎』——背著他，都這麼叫。」
「他這個樣子，」敦柔公主說道，「只怕不大容易交得到朋友吧？」
「皇上有喜，」敦柔公主開口了，「確實是天大的好事兒！於國、於己，都是頂好、頂好的——這個道理，我怎麼可能不明白呢？額娘，你就放心好了，我這兒，再沒有什麼的！」
「沒有人敢？」
敦柔公主靜靜的聽著。
頓了頓，「打那兒以後——哎，你猜一猜，打那兒以後，怎麼著了？」
敦柔公主的手，微微一顫，由得母親握住了。
「什麼『罩』不『罩』的，」敦柔公主嗔笑道，「額娘，這個話，你以前可不會說！」
恭王福晉想了一想，嘆了口氣，「也是——且擱著吧。」
而母親「真正的目的」、「最重要的話」是什麼，她其實是心中有數的。
「皇上有喜了，」恭王福晉覷著女兒的神色，緩緩說道，「真是件頂好、頂好的事情！之前，你阿瑪就跟我說過——還不止一m.hetubook.com.com次，皇上愈早有喜，愈好！不然，這心裡頭，總是定不下來——」
敦柔公主點頭，「是，額娘的主意，果然是極好的，我立即叫他們去辦。」
「好！」
恭王福晉離開之後，敦柔公主回到屋內，馬嬤嬤進來請示，公主在外頭辛苦了一整天了，要不要泡個澡、沐個浴，去去乏呢？
恭王福晉的臉上，露出了異常溫柔、異常慈愛的神情，「若說懂道理，天底下，有幾個比我的女兒更懂道理的呢？可是，你就算再大度、心胸再開闊，初初聽到這個消息，心裡頭也不會好受的——都是女人，額娘有什麼不明白的？」
說到這兒，恭王福晉興味盎然的，「你看，這麼著，是不是比『遞如意』什麼的，更加有意思些？」
「喲！……」敦柔公主沒有掩飾自己臉上那種夾雜著意外的複雜的微妙神情。
頓了一頓，隱去笑容，「哎，你說，這個馬驥，同肅順的兩個兒子，走的這麼近，對他——會不會不大好呀？」
敦柔公主臻首微垂，不說話，燈光下，她細長的睫毛，在眼帘下密密的形成了一叢陰影，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兒。
「這個事兒，我和馬嬤嬤兩個，倒是商量過一番的，馬嬤嬤說，老百姓有些做法，別緻的很，咱們倒是可以學上一學。」
「本來，紅棗、栗子之外，還興送桂圓的，『桂』諧『貴』，金貴的貴——紅棗、栗子、桂圓，幾樣加上一起，就是『早生貴子』了！」
「據載澄說，」恭王福晉說道，「這個馬驥，其實生的挺清秀的，只是眼神兒總是狠巴巴的，好像隨時隨地都要找人打架似的，加www.hetubook.com.com上他的身份特殊，因此，沒有人去他那兒找麻煩——一不小心，就是替自己找麻煩了。」
恭王福晉微微頷首，「我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飯後上茶，摒人密談。
話說到這兒，這頓飯也就吃的七七八八了。
「『馬虎』？」敦柔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這幫促狹的孩子！」
「額娘請說。」
「嗯……馬驥。」這是敦柔公主第一次知曉小虎的大名。
敦柔公主出神片刻，說道，「他出來打抱不平——之後，又怎麼樣了呢？」
「這個馬驥，學業如何呢？」
恭王福晉身子前傾，伸過手，輕輕的握住了女兒的手。
整個身子泡在浴桶中，水一直浸到下頜，秀髮垂浮在水面上，猶如一片烏雲蕩漾。
敦柔公主默然片刻，說道：「這也難說——不過，這種事情，我不好跟他提的。」
終於，噬心刻骨的憤怒和悲哀，潮水般湧上心頭，就像簌簌不止的淚水一樣，再也無可抑制。
「是！」恭王福晉嘆了口氣，「你想一想這孩子的出身？自個兒的親生父親，差不多就是一個大頭兵；若是他的正經親戚吧，也就罷了，偏偏還只是個『義』的！」
「看不起？」
很快，淚流滿面。
不過七叔現在這個樣子，七嬸雖然還有個「福晉」的頭銜，可是，這門兒乾親，明擺著的，不值什麼錢了。
「不過，我想，皇上這一胎，自然是天下第一貴，再著什麼『貴』的痕迹，反倒降了身份——就送紅棗和栗子好了！」
恭王福晉又嘆了口氣，「是啊——所以，學里的那班孩子，沒有人去得罪他，可是，也沒有人真正看的起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