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干戈戚揚
第一九六章 古往今來,第一豪商;石榴裙下,生死之地

大久保利通心想,該不是你也仰慕阿慶夫人的艷名,有心拜倒石榴裙下,以為入幕之賓,卻吃了閉門羹吧?
「這個,嘿嘿,是的。」
曲起拇指,「不過一、兩年的功夫,『慶記船行』的規模,便由原先的長州最大,變成了全日本最大,時至今日,『慶記船行』佔據了日本國內水運市場近八成的份額,成為絕對的壟斷者。」
「呃……當然了!」大久保利通說道,「此何等樣事?關乎敝藩乃至全日本之前途——甚至生死存亡!自然要謀定後動啊!」
西鄉從道的臉,「刷」的一下,漲得通紅,「砰」一聲,他猛一掌拍在几案上,厲聲喝道:「你說什麼?!」
「再者說了,」大久保利通繼續說道,「藩臣之中,鄙人之上,還有家老小松帶刀——鄙人亦不能隨便僭越啊!」
「日本藩國林立,」皮埃爾說道,「人員、物資不能隨意往來,地方貿易保護極其嚴重,正常情況下,何能在全日本範圍內,『壟斷』這個,『壟斷』那個?『慶記』之所以坐大至此,還不是『二次長州征伐』之後,將軍德川慶喜親署敕令,『慶記』獲得特許,在日本各藩國之間自由往來,貨物買賣進出,不受限制?」
「既如此……」
薩摩藩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咱們可以來掰一掰手指頭——」說著,皮埃爾真的伸出手來,「『長州滅商』之後,大浦慶得到了白石先生的『馬關船行』和『關門製造所』,大浦慶將『馬關船行』更名為『慶記船行』,將『關門製造所』更名為『大浦製造所』,皆注入她的『慶記股份公司』——」
思來想去,借據既然已經沒有了,就只好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主意了,終於,債主們捏著鼻子,自認倒霉。
見西鄉從道不說話,皮埃爾冷笑,「西鄉君看來是唯大久保君馬首是瞻了!嗯,『海軍興隆用掛』、『步兵總監』本來各司其職,西鄉君卻惟大久保君之命是從——嘿嘿,大久保君,你還說你不是『一言九鼎』?」
頓了頓,「還有,」皮埃爾曲起小指,整隻手,虛虛的握成了一個拳頭,「大浦慶自然也沒有荒廢她的本家生意——食用油,於是,『慶記股份公司』順理成章的再帶上一頂帽子——日本最大的食用油商。」
曲起中指,「住友家簽的這個『城下之盟』,割給大浦慶的,不止於別子銅礦,還有家族的金融命脈——『並和會』!大浦慶拿到『並和會』,易名『慶和會』,如今,這個『慶和會』,由大阪,而京都,而江戶,已經發展成日本最大的金融機構了!」
調所廣鄉用以換取債主偃旗息鼓的「對價」——走私,終被幕府察覺,幕府震怒,派員追查https://www•hetubook•com•com,島津齊興和薩摩藩都面臨處分的危險,為保護主君和薩摩藩,調所廣鄉服毒自盡。
是為「長州滅商」。
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不屑和譏諷的神情,「這個背景之深,深到了……嘿嘿,床幃之內!嘿嘿,旁人如何可及?」
說到這兒,十指張開,再將八根手指,重新一一曲了一遍,然後,舉起兩隻手,同時晃了一晃,「日本的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強大如『慶記』的財團!說大浦慶為日本古往今來第一豪商,一點兒也不過分!」
嘿嘿。
借道琉球,恢復同清國的貿易?我操,這不就是走私嘛!這可是挖幕府的肉啊!而且,是大大的肥肉啊!
債主們雖然放過了調所廣鄉,但他終於不能免於生命的代價。
如果「慶記」如數繳納稅金,幕府的財政收入,一定會有很大改觀,何至於像今天這樣,拆東牆補西牆,處處捉襟見肘?
頓了一頓,「『古里湯』、『沙蒸湯』,都是敝藩著名的溫泉,這兩天,閣下很可以忙裡偷閒,去領略一番!我推薦『古里湯』——『泡湯』之時,極目遠眺,左可見大隅半島,右可見薩摩半島,風景絕佳!若攜美同游,那就更加愜意了!哈哈!」
調所廣鄉召集債主,說時經多年,借據多已破損模糊,須以老換新,債主們不疑有他,交出借據,調所廣鄉突然變臉,將所有借據,往火里一扔,債主們大駭,欲待上前搶救,調所廣鄉雙臂箕張,擋在火爐之前,大喝:「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這一身肉,你們儘管拿去!」
幕府和各藩國,幾乎全都是大商人的「債務人」,若不向豪商借貸,許多大名——無論大藩還是小藩——的日子,根本就過不下去。
幕末時候,政府開支愈來愈大,農業生產能力卻只低不高,主要稅源——農民那兒榨不出更多的油水了,政府赤字便愈來愈大;於此同時,商品經濟愈來愈發達,商人們的荷包愈來愈鼓,可是,幕府和大名卻只能幹眼饞,因為在當時的幕藩體制下,不論法律層面還是技術層面,政府都沒有足夠的手段,向商人徵收足夠多的稅收。
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
大久保利通微微垂首,沉吟不語;聽到法國將「直接出兵,同薩摩藩軍並肩作戰」的西鄉從道,本來興奮不已,此刻,覷一眼法國人,再覷一眼自己的上司,也是一副目光逡巡的樣子。
相較於中國,日本生產孱弱而貿易發達,因此,豪商的勢力,舉足輕重,許多時候,甚至可以直接影響藩政。
調所廣鄉用自己的性命,賭掉了薩摩藩的沉重債務,薩摩藩得以輕裝上陣,快速發展,終於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和_圖_書強藩。
「長州滅商」,從另一個側面,凸顯日本豪商勢力之鉅,不過,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日本的當政者是不會做的,這種一鎚子買賣,飽一時,餓一世,不是生意經!長州迄今奄奄一息,在可預見的將來,亦都恢復不過來,蕭條如斯,誰向你貢獻賦稅呢?
「哼,大浦慶為什麼能得到是項特權?」皮埃爾說道,「還不是因為『慶記』深厚的中國背景?」
客人如是說,主人很尷尬,大久保利通還好,西鄉從道濃眉一豎,面上隱現怒色。
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另外,似乎也不能說「慶記」是「中國在日本的代理人」,如果一定要說「代理人」,「慶記」只是輔政王個人在日本的「代理人」,而且,只是局限於經濟方面的「代理人」。
微微一頓,「別的不說,總得先向藩主稟報,聽取指示,才好定進止啊!」
所以,很自然的,要維持幕府、藩國以及將軍、大名個人的龐大開支,就得向商人們借貸了。
「皮埃爾先生……如數家珍嘛!呵呵!」
「不錯。」
西鄉從道囁嚅了一下,沒說出什麼來——他雖然年輕氣盛,可進止還是有分寸的,在外人面前,藩政大事的表態,絕不能搶在大久保利通的裡頭。
這個本錢的核心,就是一眾豪商。
「還不止!」皮埃爾冷冷一笑,放下握拳的右手,又伸出了左手,「大浦慶還有大生意——礦業、金融,大浦夫人亦是日本第一人!」
皮埃爾一聲冷笑,「清楚!大浦夫人自然是財雄勢大!」
大久保利通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皮埃爾先生的盛意,我們都了解了,這樣吧,就請您在鹿兒島小住兩日,此事敝藩一有定論,我第一時間,派人去公館奉請。」
債主們都是商人,自然不敢真的剁了家老大人,再說,即便逼得調所家老切腹謝罪什麼的,亦於事無補——借據已灰飛煙滅了!
話沒說完,就叫大久保利通打斷了,「不能這麼說!沒有什麼『一言九鼎』!本人為藩主后見識拔于微末,感激涕零,只知精白赤心,貢獻芻蕘,何所取捨,自然皆憑藩主后見一言而決!」
在日本,政權——不論是中央政權還是地方政權——對商人,尤其是大商人,總是「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只要不是明刀明槍的跟自己作對,哪怕明知對方暗地裡為政敵出力,也不會下什麼辣手,因為豪商對於政權來說,是重要的資源——敵能用,我亦能用,誰也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就用得上人家了?
大久保利通乾笑兩聲,說道:「皮埃爾先生久居日本,明曉敝國政情、商情,則阿慶夫人和她的『慶記公司』,其財何其之雄,其勢何其之大,是否易與之輩,hetubook•com.com一定都是十分清楚的了?」
……
所謂「藩主后見」,指的是藩主島津忠義的生父島津久光,「后見」為「監護人」之意,在薩摩藩,島津忠義不過一個名義上的藩主,大權全在乃父之手。
大浦慶夤夜告密,白石正一郎陰謀暴露,關卓凡大舉報復,將「庄屋同盟」一網打盡,所有成員,統統判以繯首之刑,並處沒收全部資產。
頓了頓,「於是,大浦慶既為日本第一礦業巨頭,又為日本第一金融巨頭,余者,航運、茶業、漆器、食用油……皆為『第一』!船舶、機器製造則坐二望一——嘿嘿,了不得,了不得啊!」
「呃……是的。」
事實上,也確乎如此。
再頓一頓,「知覽地方的茶女,風情萬種,我挑選一名容色出眾者,為閣下『伴遊』,如何?哈哈哈!」
債主們臉色猶青,眼睛卻已發亮了。
皮埃爾微微冷笑,「大久保先生太謙了!誰不曉得,在薩摩藩,大久保利通一言九鼎,就是藩主父子——」
「德高望重?」皮埃爾微微一哂,「小松家老不過三十來歲,聽大久保君的話,還以為他七老八十呢!」
長州藩軍敗於軒軍之後,退出馬關,長州的豪商、豪農,在白石正一郎的領導下,組織「庄屋同盟」,表面上對天朝軍隊擺出一副「奉迎」的模樣,實際上接過了長州「抵抗侵略」的大旗,並打算刺殺侵略軍的大頭子——關卓凡。
「這……」
「正因『如此』,」皮埃爾惡狠狠的說道,「才要不遺餘力的對『慶記』進行打擊!」
曲起食指,「『大浦製造所』則成為日本最大的船舶、機器製造企業之一,直追貴藩的『集成所』——是吧?」
皮埃爾的臉色,不大好看了,「小松帶刀?——小松君性格平和,與人無爭,藩政大計所出,還不是大久保君說什麼,就是什麼?」
曲起食指,「別子銅礦,不但是日本最大的銅礦,也是亞洲最大的銅礦,就在全世界,也是排的上號的!大浦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別子銅礦從住友家手中硬生生的奪了過去!唉,可憐的住友,非但一百七十年的產業,一朝盡去,還被逼的幾乎破了產!」
皮埃爾直呼「大浦慶」,大久保利通卻稱之為「阿慶夫人」——這是日本人對大浦慶約定俗成的一個尊稱——稱呼上的差異,已經反映出二人對待大浦慶態度上的差異了。
不是說「慶記」不夠強大,而是幕府從「慶記」那裡獲得的好處,其實是有限的,大久保利通敢肯定,「慶記」實際繳納給幕府的稅金,不足其應該繳納的數目的十分之一——當然,其中不包括幕府高層個人從大浦慶那裡拿到的好處。
如果日本當時要發行紙幣的話,一千萬兩,hetubook.com.com足夠做中央銀行的保證金了。
六十三名人犯,單是現銀,就抄出了一千萬兩——人均十六萬兩。
大浦慶陪著彼時的關貝子,遍長州的「泡湯」——泡溫泉,並不是什麼秘密,也不算什麼禁忌,早就有許多版本流傳在外了,「床幃」二字,其實根本不足以盡其香艷,不過,皮埃爾的口氣很奇怪,那種不屑和譏諷,帶著一股濃厚的酸味兒——
確定借據確已燒毀,調所廣鄉緩過顏色,「誠懇」表示:我也不是不還錢,只是期限拉長些罷了;還有,我的「藩政改革」,大有商機——哎,偷偷說給你們聽,我打算借道琉球,恢復同清國的貿易,嘿嘿,你們要不要做我的生意呀?
這大約算是日本政治的一條「潛規則」了。
「道路傳聞,」皮埃爾繼續冷笑,「西鄉君的哥哥,乃為中國的輔政王所害——怎麼,西鄉君,『國讎』不記得也就罷了,連這『家恨』,也忘了不成?」
皮埃爾對「慶記」財力的描述,是客觀的;但是,卻誇大了「慶記」對政治的影響力,是他果然以為如此,還是故意曲畫,另有所圖?
這個說法,就不大著調了。
「德高不在年高,望重亦……」
頓了頓,「貴藩欲推翻幕府,再造乾坤,不可不先斷其根本!待其成為無本之木,自然經絡枯萎,一推便倒!同時,中國在日本也就沒有了可以倚恃的力量——如是,中國若強行干涉日本內戰,必然鎩羽而歸!」
經此一役,長州藩的經濟支柱,被徹底摧毀,藩內對倒幕派的經濟支持,徹底斷絕。
似乎,擺在他們面前的難題,比江戶的德川幕府,還要更大一些。
好了,不說關卓凡了,說回日本。
當然,關卓凡不同,他攻略長州,本也不為什麼賦稅,更沒打算將其培養成會下金蛋的老母雞,他本就是過來禍害長州乃至整個日本的,有道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打斷日本的近代化進程、消除中國崛起的潛在威脅,才是「敉平長亂」的第一目的,其餘的,包括將日本變成中國工業化的原材料供應地和原始積累的來源地,都是捎帶腳的,至於日本政府的有效統治、日本人民的福祉,關我毛事兒啊?
「大浦慶是全日本唯一擁有是項特權的商人吧?」
在今後可預見的相當長的時間內,這個本錢,不存在了。
「由此可見,」皮埃爾微微的咬著牙,「『慶記』已經成為幕府的經濟支柱,同時,也是中國在日本的代理人!」
曲起拇指,「原本由幕府直接控制、運營的三池煤礦,以一個低廉到難以置信的價格,讓渡給了『慶記股份公司』——這可是日本最大的煤礦!」
不過,此時此刻,沒必要就此和他分辨爭論。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幕府和和_圖_書大名們,在豪商面前,就很難真正硬氣得起來,對豪商的許多「不恰當的行為」,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豪商們也因此獲得了影響政治的機會和能力。
「慶記」可不能算是「幕府的經濟支柱」。
當時的長崎奉行所內,存銀不過十萬兩——長崎哦,日本開埠最久和最大的貿易港哦!
豪商的財力愈強,當政者對之也就愈客氣。
皮埃爾曲起中指,「『長州滅商』之前,大浦慶的主業,原是茶葉出口,彼時,白石先生是她的最主要的競爭者,商場勁敵一去,她的『慶記股份公司』迅速重新壟斷了日本茶葉出口,前兩年,日本國內茶葉價格瘋狂上漲,小家小戶幾乎連茶都喝不起了,大浦夫人『功不可沒』吧?」
收穫遠超關卓凡的預計:
「也罷了!」這一回,是皮埃爾打斷大久保利通的話,他轉向一直沒說話的西鄉從道,「西鄉君又怎麼說呢?」
第十任藩主島津齊興——現任藩主島津忠義的祖父——在位之時,調所廣鄉出任薩摩藩的家老,領導藩政改革。彼時,擺在調所廣鄉面前最大的問題,是債務沉重——累積高達五百萬兩,薩摩藩每年的財政收入,攏在一起,不過僅夠還息。
「唉!」大久保利通連連搖手,「不能這麼說!不能這麼說!小松家老德高望重,素來為藩眾——也包括我——所敬服的!」
「大浦慶」變成了「大浦夫人」,卻沒有任何尊敬的意味,不過是以譏諷的語氣,呼應大久保利通的「阿慶夫人」。
長州藩之所以能夠成為「尊王倒幕」的中心,最根本還是幕末時候,經過歷年藩政改革,特別是周布政之助主政的時候,實施「重商主義」,長州藩乃實力大漲,有了挑戰幕府的本錢。
如果平日,對於大久保利通的「美意」,皮埃爾一定兩眼放光,然而這一回,他卻微微皺起了眉頭,「怎麼?現在還不能『定論』嗎?」
相關人犯的商行、店鋪、工坊、倉庫、銀號,盡數抄沒。
大久保利通並不認為,在中國對日政策上,大浦慶能夠發揮什麼直接的影響力。
彷彿中國,日本也是講究「士農工商」的,明面兒上,商人的地位也不高,但實際上,在日本,豪商的經濟、政治影響力,遠非中國可比。
而說到財力之強,莫說目下,就是古往今來都算上,全日本之第一豪商,非皮埃爾要「嚴打」的大浦慶莫屬了。
皮埃爾曲起無名指,「『慶記股份公司』還壟斷了漆器出口——日本的漆器源遠流長,不過,真正大規模出口,卻是大浦慶手上的事情,嗯,難得大浦夫人的好眼光啊!」
日本另一「數一數二」的強藩——長州藩,亦以另一種形式,對豪商的勢力,做出了自己的註腳。
……
「這……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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