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干戈戚揚
第二二三章 成敗英雄

抿了抿嘴唇,聲音乾澀,「立即亂刀砍死,甚至是……亂刃分屍!」
「是啊!」曾國藩又嘆了一口氣,「這『憒憒』二字,尤其誅心——言下之意,大敵當前,史憲之非但毫無主張,更加是……唉,根本就沒有把心思放在城守上啊!」
「唉!」曾國藩搖了搖頭,「真是起之於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微微一頓,「而且,留全屍,依禮下葬——其後,亦許其子換貴重棺槨,遷葬本籍通州,史載,開棺之時,猶面目如生。」
……
曾國藩默然不語。
「這個時候,就自稱什麼『敗軍之將』?甚至,就哀求敵人將自己『骸骨歸葬』?」
「而且,」趙烈文繼續說道,「拿祭文中的話說,一個是『彈丸下邑』,一個是『淮左名都』、『宏城大郡』;一個是『微秩末吏』,一個是『閣部之尊』、『人臣之極』;一個是除了『蟣虱編氓』,再無可恃者;一個是以『舉國錢糧,部勒重兵』,結果呢?——嘿嘿!」
頓了頓,「揚州不比江陰,不過半天即城破,本朝幾乎沒有什麼傷亡,無論如何,談不上什麼切齒之恨;而照史憲之遺書的口吻,他也絕不可能像閻麗亨那樣,對豫親王『罵不絕口』。」
「再想一想史憲之的四份遺書,其中一份,竟是給豫親王的!而且,純出以哀求口吻,說什麼『得以骸骨歸葬鐘山之側,求太祖高皇帝鑒此心,于願足矣』——」
微微一頓,「不然,這篇文章,和_圖_書也不能在數日之間,就像自己生了腳一般,大半江浙,都走遍了!——更不能和軒邸祭閻麗亨的雄文,這個……『結伴同行』啊!」
字、號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一般情形下,稱呼號,較之稱呼字,要顯得更加客氣一些。
「可不是?」趙烈文說道,「不然,何至於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至於「我和趙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是指趙景賢駐節揚州,整頓兩淮鹽務,趙烈文受曾國藩委派,協助趙景賢辦差——湘系介入兩淮鹽務極深,趙景賢若不得趙烈文之助,經營兩淮之時,就極可能和湘系發生直接的衝突,到時候,你來我往,落地的人頭,便不止李世忠一個了。
不過,他為曾國藩謀,一向如是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獨對之時,幾乎沒有任何的忌諱。
「這個『賢愚之辨』,就不再以什麼『君子、小人』為分野了!必須為國為民,做出實實在在的業績,才能作數——才可謂『賢』!譬如,守城,你就得守得住!半天就丟給了敵人,你自個兒,就算死上十遍八遍,許給你的,也只是一個『愚』字!」
「實在是——唉!」
頓了頓,打住。
再頓一頓,「以後,這套嗑,可是嘮不下去了!」
曾國藩微微一怔,「惠甫,什麼意思呢?」
「爵相,」趙烈文沉聲說道,「史憲之是只有衣冠冢的。」
「有趣的是,」趙烈文說道,「這兩個字,還是史憲之自己和圖書的話!是他『自覺憒憒』,然後,將軍務都交給了幕僚處置——他是主帥啊!又不是病的下不了床,豈可如此行事?」
曾國藩明白趙烈文的意思了:揚州城破之後,史可法屍骨無存。
「閻麗亨、史憲之皆以城守死節,」趙烈文說道,「何以褒閻貶史?揚閻抑史?閻、史之別,不過在於——一個守了八十一天,一個只守了半天!」
「爵相說話太委婉了,」趙烈文笑道,「所謂『另有高人指點』——根本就是『秉承上意』嘛!」
「這實在是一件絕大的慘事,豫親王做的,實在是太過了!可是——唉!」
曾國藩點了點頭,「所以,你方才說的『賢愚之辨』——」
「爵相真正洞徹無遺!」趙烈文亦是眼中放光,「一言即切中肯綮!」
過了片刻,趙烈文繼續說道:「史憲之殉國之後,屍體也不曉得是如何處理的?反正,肯定沒有下葬!以致其義子史德威收屍的時候,『天暑,眾屍皆蒸變不能辨識』,終致屍骨無存了!」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的揚州守將,字祥甫,官位、名氣,都遠不能和史可法相提並論。
「那份遺書中,史憲之還說什麼『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可是,寫遺書的時候,豫親王還沒有開始攻城呢!」
「這麼說,」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這篇《祭史可法》,是另有高人指點嘍?」
趙烈文一口氣說了下來,到了後來,語氣愈來愈形激烈。
「哪一件事呢?www.hetubook.com.com
將「祭史」、「祭閻」兩篇文章放在一起比較,這豈非是說——
微微一頓,「事實上,敵人尚未開始攻城,史憲之就已經放棄了堅守的企圖了!」
頓了頓,「這個『賢愚之辨』,就未免太明顯了些罷!」
嗯嗯。
沉吟了一下,「那麼,這個『上意』——」
「所以,《祭史可法》一文,說他『有死志、無戰意』——此六字,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的評』!」
「惠甫,」曾國藩開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史憲之這個樣子,莫說自己人,唉,就是敵人,也看他不起啊!」
「嗯……是。」
「我以為,」趙烈文目光炯炯,「最重要的,有兩點。」
「不過,」趙烈文繼續說道,「執筆雖然是趙竹生,但此文通篇立意,卻絕不是趙竹生本人的首尾——以我對趙竹生的了解,他雖然不愧『國士』之名,但無論如何,還沒有這番驚世駭俗的見識!」
頓了頓,「祭史一文是怎麼說的?嗯,『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廣陵,城堅濠廣,四野曼延,正利步騎,雄聞晉唐,今史公憒憒,豈尚不逮李庭芝耶?』」
「則何以至此?——史憲之的官位,較之閻麗亨,可是雲泥有別!」
「被執之後,不過三言兩語,豫親王即『使左右兵之,屍裂而死』——」
「還有,」趙烈文繼續說道,「江陰一役,血戰八十一天,本朝這邊,累計死四萬餘人——對陣的雙方,早就殺紅了眼!端重和*圖*書親王麾下,不曉得有多少人,欲食閻之肉、寢閻之皮?這種情形下,端重親王對閻麗亨,猶不失最基本的敬意!」
頓了頓,「史憲之呢?」
「唉!這不是……太過諷刺了嗎?」
趙烈文以史可法的字「憲之」稱呼史可法,較之直呼其名,自然要客氣一些,不過,客氣也是有限的——到底沒有拿謚號「忠正」稱呼史可法,甚至,也沒有拿史可法的號「道鄰」來稱呼史可法。
「這其一——」
頓了頓,趙烈文說道,「祭閻、祭史,一褒一貶,一揚一抑,其實一脈相承——說的是同一件事!」
微微一頓,「在揚州大半年,他也好,我也好,都曾經去瞻仰過史憲之的衣冠冢——雖然不是一塊兒去的;日常言談,也不可能不語及史憲之,彼時,趙竹生對史憲之的看法,不逾高宗純皇帝《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的範疇,亦不脫前人、時人的窠臼,無非還是『節秉清剛』、『心存幹濟』、『板蕩忠臣』、『取義成仁』那一套,並無一字一詞之譏誚——」
「嗯,『自己生腳』、『結伴同行』,」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惠甫,你的話……怪有意思的。」
曾國藩微微頷首,然後,輕輕的嘆了口氣,「而且,拿來比較的,不止於閻麗亨——閻麗亨守的,畢竟不是揚州;可是,李祥甫守的,就是揚州了!」
「端重親王」就是彼時的「貝勒」博洛,后封端重親王。
說到這兒,趙烈文嘴角痙攣似的抽動了一下,「和_圖_書即是說,對史憲之,非但沒有任何招降的意思,還——」
頓了頓,「還有,揚州不僅僅是『城堅濠廣』非江陰可比;其軍力、財力、民力,更非江陰可比,一天即失守,這——唉,怎麼說都說不過去啊!」
還有,趙烈文不知不覺,用了「被害」一詞。
「還真比不了李祥甫!」趙烈文說道,「城破之後,李祥甫、史憲之,一般是死節,可是,在此之前,李祥甫整整堅守了揚州一年半的時間!」
頓了頓,「我以為,執筆《祭史可法》者,應該確是趙竹生——祭史、祭閻二文,語氣吞吐,筆鋒鋪排,都很不一樣,不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和趙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對他的行文的風格,還是熟悉的。」
「哦……請道其詳。」
「江陰城破之後,」趙烈文說道,「閻麗亨被執,雖然有兵卒『以槍刺其脛,血涌沸而仆』之事,不過,到底是因為他『挺立不屈,背向貝勒,罵不絕口』在先,事實上,端重親王還是很希望他降順的——閻麗亨延至第二天黎明,才被害的嘛!」
頓了一頓,「以前,面對外敵,窮途末路,只要『死節』,便可許之為『完人』——高宗純皇帝《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不是說史憲之是什麼『千古完人』嗎?反正,只要『死節』了,不論生前辦了多少誤國誤民的事兒,也統統不計較了!可謂『一死遮百丑』!」
趙烈文把話頭接了過來:
「起之於地下——還不曉得怎麼個『起』法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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