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方的「堅稱」，當然嚇不住法國人，不過，法國人的表態，也足堪玩味了。

或雲：法艦進入閩江的時候，不能阻止，無可奈何，那麼，法艦出閩江的時候呢？

即，如法國人般，搶先扔個開戰的照會過去？

在狹窄的江面上，在極近的距離上，對峙枯守逾月，中、法雙方，都始終處在一個高度緊張的狀態中，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眼中，不論誰先動手，都很難談的上一個「偷」字；而水戰不比陸戰，絕非一聲令下，就可以扣動扳機，想打對方一個猝不及防，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上諭明確要求，沿江督撫，整飭軍備，準備對法開戰。

我們可以批評中國政府誤判了法國的戰爭決心，可是，法國的「戰爭決心」，本就飄忽不定，也實在不是很好判斷。

此時，「釁自彼開」，條約和公法的羈絆，都已不存在了，「層層相連、環環相扣」的天險，該發揮作用了吧？

可是，正如李鴻章之所言，「今日之中國，已非咸豐季年之中國」，法國人花小錢、辦大事的盤算，怎麼打都打不響。

而這一回，中方的調子就高的多了。

豈不可嘆？

更加沒有人想過，漲潮、落潮之際，原是勝、負轉換之機。

法國人打的，則是一個花小氣力、賺大便宜的算盤。

之所以出現這種看似奇怪的局面，說穿了，也不算稀奇——根本原因在於，中法雙方，都不希望打一場大規模的戰爭。

敵我實力懸殊hｔtps://m•ｈeｔｕｂoｏk•coｍ•ｃｏm，我方既不能阻止法艦進入閩江，又被「釁不由我開」綁住了手腳，不能先發制人，坐失唯一勝機，這種情形下，就算換一個能力倍于張某的人來「會辦福建海疆事宜」，也沒有避免失敗的可能，更何況，張佩綸的能力又非常之可議呢？

不過，這個算盤，打的響也好、打不響也好，那是就整體戰局而言的，若局限於馬尾一隅，船政艦隊和張佩綸的悲劇卻是註定了的：

可是，那就是「釁自我開」了。

事實上，馬尾一役，雖然釁自彼開，但必須承認，法國人一切進止，都嚴格遵守了相關的交戰準則：孤拔定於下午兩點開戰，白藻泰上午十點向閩浙總督遞交照會，期間的四個小時，不但給中方留下了充足的反應時間，而且，法軍還為此承擔了相當的風險。

事實上，中法戰爭，只是一場「事實上」的戰爭，在法理上，中方也好、法方也好，由始至終，都沒有向對方正式宣戰。

事實上，一八八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上午，法國艦隊上述備戰動作一樣不少——迄至九時四十五分，趕在十時白藻泰照會何璟之前，相關戰備便已盡數完成；而延至下午二時方始開戰，可是，對於中方，法軍之攻擊，其效果依舊彷彿「偷襲」。

中國作為弱勢的一方，戰爭規模過大、持續時間過長，將耗盡國力，斷送同治初年以來的寶貴的和平建設進程；法國雖m.hetubook.com.com貴為世界第二強國，可是，戰場距離本土太遠，戰爭的單位成本過高，戰爭規模過大、持續時間過長，一樣會精疲力竭，國運因之而生頓挫，亦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若中國果行偷襲之事，則失去國際輿論同情、成為千夫所指之外，更會徹底激怒強大的對手，使其上自國會、下至編氓，群情激奮，法必然擴大戰爭規模，甚至傾國來攻，則戰禍連綿，不知伊于胡底？

這道上諭，雖然擲地有聲，不過，究其竟，還只是一道內部的動員令，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宣戰詔書。

法軍在戰場上的局部勝利，怎麼也轉化不成茹費理心心念念的巨額賠款，打來打去，最後，打出一個鎮南關大敗，緊接著，將諒山也打丟了。

好吧，既然「偷襲」不可行，又不可以坐等法方「偷襲」，那麼，擺開堂堂之陣，「先發制人」？

就演算法方反應快，「第一炮」啥的，還是人家打出來的，可是，無論如何，不至於開戰的時候，船纜還沒解開，鍋爐還沒生火啊！

同落潮一樣，漲潮也會改變軍艦的艦位，只不過，漲潮改變的，是法國軍艦的艦位——下午兩點之前，馬江可是處在一個漲潮的狀態中啊！

軍艦的解纜、生火、加壓，都需要時間，且動靜極大，不可能免於對方的覺察；在此之前的戰備，譬如在炮位四周加壘沙袋，將彈藥從甲板下的彈藥倉提升上來、分配到各個炮位，亦為和*圖*書開戰之顯兆，一樣不可能不被對方桅盤上的觀測手看到。

遺憾的是，因為中方內部匪夷所思的顢頇，這四個小時的寶貴時間，被白白的浪費掉了。

無論如何，要爭取打第一炮啊！

許多人都曉得，因為鎮南關的失敗以及其後的喪師失地，法國茹費理政府垮台；不過，很少有人曉得，茹費理政府之前的法理葉政府的下台，也同中法之爭有關係。

彼時代，國與國之間的基本的交戰準則已經建立起來了，「不宣而戰」，既違反萬國公法，也極不道德，後世卑劣如日本者，偷襲珍珠港之時，也要想方設法，將送達宣戰照會的時間點，擺在實際戰鬥打響之前，況乎我泱泱大中華？

前文說過，馬江上午漲潮，下午兩點前後落潮，孤拔之所以選擇下午兩點開戰，是因為彼時的落潮，將大幅度改變中國軍艦的艦位，使之火力最弱的艦艉朝向法艦隊；可是，如果中方接到照會之後反應迅速，在下午兩點之前率先發起進攻，則艦艉朝向對方的，就不是中國艦隊而是法國艦隊了——

這個「反擊」，是「有限反擊」，不是「追窮寇」的那種反擊。

法理葉政府同中國政府簽了一個核心內容為中、法分潤越南的的《李寶和約》——「越南南方治安，歸法國巡查；越南紅河以北，歸中國保護」，云云。

「專行詭計，反覆無常，先啟兵端！若再曲于含容，何以伸公論而順人心？用特揭其無理情節，布告天下，俾httｐs://ｍ.heｔubｏｏk•ｃoｍ•coｍ曉然於法人有意廢約，釁自彼開！」

八月二十六日，法艦隊還沒有駛出閩江口，還在忙著打前文提到的「通航戰」的時候，上諭明發，痛詈法國：

因此，中國只能抱定一個「釁不由我開」、但法國若「先啟兵端」、便不再「曲于含容」的宗旨，也就是說——「防守反擊」。

中方是想以此予法阻嚇，擋住法軍進一步攻略北圻的腳步；而法方則擔心，中、法兩國軍隊在北寧的直接衝突，可能導致中、法之間爆發大規模的戰爭，因此，不管北寧一役中、法兩軍實際上會打成什麼樣子，開打之前，都一口咬定，北寧城裡木有中國軍隊。

這個條約，被法國國內激進派痛詈為「喪權辱國」，茹費理乃借勢取法理葉而代之，成為法國新一屆政府總理，並拒絕批准條約；而《李寶和約》之「寶」——時任法國駐華公使寶海，黯然離職回國，並被《李寶和約》之「李」——李鴻章，半同情、半譏諷的稱為「法國崇厚」。

其次，在技術層面，「偷襲」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怪不得英國人將中法戰爭稱為「奇怪的戰爭」。

早前一年，即一八八三年，法軍拿下山西，準備進攻北寧之時，明知北寧駐有相當數量的中國軍隊，卻在同中方的談判中，一再聲稱，越南境內，未發現任何中國軍隊；而中方則堅稱越南境內駐有中國軍隊，「誰攻擊駐有中國軍隊的城市，誰就應負衝突的責任。」

這也是張佩綸一和-圖-書直努力向朝廷爭取的一個方案。

如果十一艘中國軍艦，同時在做以上的壘沙袋、運彈藥以及解纜、生火、加壓等動作，則可以百分百判斷，中國人要「偷襲」了。

馬尾一役之後，法國依舊「堅稱」：中、法兩國並沒有「進入戰爭狀態」，「馬尾戰役僅僅是法國對之前的觀音橋事件的報復，並不意味著法國對中國宣戰。」

首先，在中、法兩國沒有正式宣戰的情形下，「偷襲」，在法理上是不可行的。

中法之爭，中國作為弱勢的一方，即便是主戰派，只要有足夠的理智，也明白：戰爭是最後的選項；而彼時，和平的大門並未完全關上，雙方在劍拔弩張、火星四濺的同時，外交談判一直沒有中斷，在這種情況下，要求中樞下定決心，主動與法決裂，確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看，那個時候的法國，不但沒有大打出手的意思，甚至，不指望獨吞整個越南呢。

「野貓號」發炮之時，船政艦隊甚至還未解纜——管帶們還不知道法國人已經在四個小時前便已發出了開戰照會。

「基本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現實。

反之亦然——如果做上述動作的是法國艦隊，那麼，就說明法國人要「偷襲」了。

當然，送出照會到實際開戰，不能留四個小時之長的時間——想來，法方的反應，不會像中方如斯之慢，甚至沒有反應。

事實上，中國固然不願意同法國決裂，而法國——不論法理葉政府還是茹費理政府——也不願意同中國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