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算好的了！」婉貴妃冷笑著，「說不定，因為我做過這個『帝師』，違背了『祖宗家法』，甚至，給我戴上一頂『附逆』的帽子，請我自裁——或者白綾三尺，或者鴆酒一杯！——都不算稀奇！」
「主子，您一定可以出宮別居的——有王爺在啊！」
頓一頓，笑一笑，「我呢，也是小三十歲的人了，多多少少，也算見過些世面了，可是，莫說宮裡頭，就是宮外頭——里裡外外都算上，我也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第二個像你這樣子的女孩子——」
說到這兒，滿腹錦繡的婉貴妃，似乎不曉得該如何措辭了，滯了一滯，嘆一口氣，說道，「換成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你的膽氣，只好——」
「所以——他們才盼著他打敗仗啊！」
「啊？啊！……」
銀鎖以手撫胸，「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你曉不曉得，」婉貴妃輕聲說道，「有多少人，像餓狼一般，伏在暗處，就等著他犯錯、等著他打敗仗？」
再一頓，「還有，他為什麼要叫女人出來上學、做事？為什麼要派女留學生出洋？——連自己的妹妹都派出去了！」
「果真不幸而有那樣的一天——」婉貴妃目光灼灼，「他做不成輔政王了，甚至——」
婉貴妃的臉上，已經看不見笑容了，「你有沒有想過，這場海戰，咱們若打輸了，會怎麼樣？」
「啊？呃，沒想過啊……怎麼可能打輸呢？」
「呃……」
「主子，這是您和王爺替我……和他做的主呀！我自https://m.hetubook.com.com個兒，哪兒……成啊？」
還需要問「為什麼」嗎？
……
「銀鎖，」她輕聲說道，「只有他在，咱們——咱們女人，才能夠過上正經日子——我是說，才能夠正經像個人那樣過日子！」
這個話，銀鎖聽著，就有點糊塗了，「呃，主子，您的意思是——」
「咱……們？」
「您說，『以前，陸上，咱們就算打不過人家，無論如何，多少還能走上幾個回合，實在撐不住了，才不得不認輸；海上，那是半個回合也走不下來的，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有同人家對陣的資格』——」
「你想一想，若咱們打不贏對法蘭西，又會怎麼樣？」
「現在，我總算是一隻腳邁出了紫禁城的門兒——既邁了出去，這隻腳，就絕不能再縮了回來！——絕不能再縮回到這個活棺材裡頭來！」
銀鎖隱約曉得婉貴妃的意思了，她本是極聰明的人，略一深思，背上便不禁起了一層寒慄，額頭上也不禁見汗了！
頓一頓，「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叫人羡慕的嗎？」
銀鎖高聳的胸脯，不斷起伏。
輕輕嘆一口氣，「我不敢有、也沒有資格有別的什麼想頭，目下，唯一的想頭，就是能夠早一天離開紫禁城這個活棺材——」
「首先，」婉貴妃的聲音，極輕，也極清晰，「皇上肯定做不成皇上了——那班人，怎麼能夠容許女人做皇帝？！」
「只要他一犯錯、一打了敗仗——」婉貴m.hetubook.com.com妃微微的咬著牙，「這幫子餓狼，就會四面八方的撲上來，將他撕的粉碎！」
「妹妹？呃，也對，芸格格，那就算是他的親妹妹了！」
銀鎖渾身一震。
婉貴妃目光一跳，卻沒有生氣，只平靜的說道，「孟學好的事兒，你倒是真應該好好兒的謝謝輔政王——」
銀鎖努力回想著婉貴妃之前說過的話，一邊兒想，一邊兒說：
婉貴妃一笑，不接銀鎖的話頭，自己說自己的，「而且，夫婿又上進，又爭氣，又出息，小兩口快快活活、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
「這場海戰若打不贏，」婉貴妃一字一頓，「整個仗——對法蘭西的整個仗，就打不贏了！」
銀鎖滿臉的喜悅和羞澀，對著婉貴妃，福了一福，「這都是主子——呃，還有王爺——的大恩大德呀！」
再一頓，「怎麼說呢？嗯，終究是——自己的命數，自己做了主了！」
頓一頓，「纏足，世祖、聖祖都禁過，可是，都不過說說而已，漢官們哼唧幾句，也就不了了之了，哪一個，像他這樣子下氣力、像他這樣子動真格的？」
「這個世上——」婉貴妃的眸子里，現出奇異的光彩，「不，不止於『這個世上』，應該說是『古往今來』——」
這——
「你看你，」婉貴妃柔聲說道，「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中意一個人，就是中意，不藏著，不掖著，而且，還會主動——」
銀鎖再次失聲，「不能！不可以！」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婉貴妃繼續和*圖*書說道，「皇上既做不成皇上，我這個『皇考婉貴妃』，自然也就做不成『師傅』了——那班人，怎麼會容許女人做『師傅』？！」
頓一頓，「他是我知道的——不僅僅是我認識的——古往今來，唯一真正對女人好、真正把女人當人看的——男人！」
「是！咱們！」
再一頓，補充說道，「不僅僅是對他自己的女人好，不僅僅是把他自己的女人當人看！——是把所有的女人都正經當人看！」
「嗯，其實，要說獨一無二，咱們王爺，更加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哎，您和他，都是這個……獨一無二，若能夠在一塊兒……」
「這……」
「主子，我有什麼好羡慕的……」
銀鎖有些忸怩了，低下頭，跐著腳尖兒，「主子，您這是在笑話我呢！」
銀鎖張了張嘴，只覺口乾舌澀，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所以，他打贏了這一仗，我才會那麼高興——這一仗打贏了，整個仗——對法國人的整個仗，就有九成的把握了！」
婉貴妃偏過身子，將目光投向幽暗的窗外。
「呃，也是，您說過的——」
銀鎖一張俏臉，紅一陣，白一陣。
婉貴妃不說話，站起身來，走到南窗下——可以感覺的到，伊人正在努力抑制著自己激越的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轉過身來，「銀鎖，你曉不曉得，他打贏了蘇竇山大海戰，我為什麼那麼高興？」
話沒說完，曉得不對——說過頭兒了！
頓一頓，「不過，我和你，是比不得的——」
過了片刻，悠悠ｗwｗ•hetuｂooｋ.ｃｏｍ.ｃom
的說道，「我確實仰慕他，不過，並不僅僅因為——」
「獨一無二？」婉貴妃淡淡一笑，「獨一無二又如何？」
「主子……」
「『出宮別居』什麼的，就更別指望了！」婉貴妃聲音冰冷，「我只好一輩子窩在這個活棺材裡頭，慢慢兒的悶死、爛掉！」
「不！不是笑話，是真的羡慕你——」
「銀鎖，咱們不但要祈禱他打贏法國人，還要祈禱他——諸神呵佑，宵小遠避，無災無痛！」
婉貴妃的目光，落在紫檀圓桌上的那一大堆信封上，臉色慢慢的變紅了——不是因為羞澀。
「這——」
「主子，您當然高興了——我也高興啊！——咱們不都盼著王爺打勝仗嗎？」
打住，透一口氣，「你想過沒有，咱們又會怎麼樣？」
打住。
「對！對！」銀鎖拚命點頭，「他——啊，是王爺——王爺一定要打贏這場海戰！」
銀鎖失聲道，「不能吧？！哪個敢？！還有……軒軍在呢！」
說到這兒，細白的貝齒咬一咬嫣紅的櫻唇，用一種決絕的語氣說道：
想改口，一來不曉得咋改，二來也趕不及了，只好生生打住，不由就滿臉通紅了——這一回，這個紅，是憋出來的。
「呃，這個……」
話說半截，打住。
「還有，」婉貴妃輕輕的搖了搖頭，「我也沒有你說的那般大度，也不是什麼人、什麼事都肯包容的……」
不由就心頭震動了！
婉貴妃「出宮別居」的心思，銀鎖是很清楚的，不過，以「活棺材」來形狀紫禁城，卻是第一次出於婉貴妃之和_圖_書口——至少，銀鎖是第一次聽婉貴妃做如是說。
說到這兒，用困惑不安的語氣，重複婉貴妃的問題，「那，這場海戰，咱們若打輸了，會怎樣呢？」
銀鎖的臉，「刷」一下，白了。
「所以，」婉貴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這場海戰，他一定要打贏了！」
「怎麼不可能？兵凶戰危，天底下哪兒有必勝的仗？何況，對手還是法蘭西——還是海戰！」
「事實上，即便有軒軍在，」婉貴妃說道，「那班人，也未見得就真正死心了！——不然，他怎麼會遇刺？軒軍又怎麼會入城、入宮？」
頓一頓，「你看，你並不止於『喜歡就是喜歡、中意就是中意』——你最終能夠嫁給自己喜歡、自己中意的人！」
銀鎖的眼睛，一下子驚恐的睜大了。
「不說我了！」婉貴妃拿另一隻手，在銀鎖的手背上輕輕一拍，含著笑，「還是說回你——」
「不然，」婉貴妃說道，「他為什麼要花那麼大氣力去禁纏足？——纏足的苦楚，咱們旗人不明白，其實，那真是生不如死的！」
再過片刻，重新開口，聲音極輕，也極堅決：
直起身子，臉上的光彩，愈加燦爛了：
頓一頓，「要祈禱他，一直、一直——執掌大政，替中國這條大船掌舵！」
「主子，」銀鎖說道，「我的膽子，哪兒有您說的那麼大？也就是在您跟前，我才敢胡說八道——換一個主子，我哪兒敢？」
頓一頓，「您這樣好的主子——這樣子大度、肯包容下人的——才真正是天底下獨一份兒！……呃，獨一無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