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七十三章 釘子

李鴻章和關卓凡兩人聯銜,奏請試辦電報的摺子,終於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批准,指明限於江蘇省的範圍之內,優先軍務,所謂「軍過線留」。而在名稱上,也把原來用的「電線」、「銅線」等叫法,統一規範成「電報」二字。辦電報的一應經費,則由藩司衙門和上海道衙門統籌。
李鴻章倒是客氣得很,自言早該來坐一坐的,只是一直公務繁忙,現在有了閑暇,正好過來走走。
這一下,四合公司註定要發達了,利賓和金能亨笑逐顏開,大忙特忙起來。現有的電線器材,必定不敷使用,於是一方面加緊向海外訂購,一方面就地請人趕工,製作線桿。
「撫台,我先替你把兩軍聯絡的線路架起來。」關卓凡向李鴻章示好,做一個順水人情,「這樣你指揮淮軍和軒軍,都可以得心應手。」
「唔……」對比自己,關卓凡大有慚愧之感,硬著頭皮說道:「那我讓人把線路,架在縣城和嘉定之間,撫台但有所命,軒軍可以隨時呼應。以後淮軍打到哪裡,電線便架到哪裡。」
吳煦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個翰林出身的官,經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論到賬目,就算敞開來讓你看,難道你就能得其要領?於是叫了人來,從賬房內取了十幾本帳簿來,擺在桌子上。
談的卻不是風月,而是戰局。主談的自然是李鴻章,把現在戰事的局面,逐點剖析——湘軍的吉字大營,已m.hetubook.com.com經進軍金陵,長毛的「天京」被圍,整個戰局很是有利。而李秀成如果再來打上海,他預備和關卓凡分督南北兩路,協力據守。話中暗暗示意,上海的防務,仍舊要借重「中外會防局」。
「原來只有十幾本,那麼賬務上的事,看來也沒有多難。」李鴻章的酒量極好,但此刻卻扮出一副醉意,隨手翻著這些賬簿,漫不在乎地說。
李鴻章卻是一刻工夫也不肯浪費,回到巡撫衙門,早已等在這裏的十幾個盤賬好手,分工負責,把他帶回來的賬本一項項地細細稽核。結果算下來,上海道上的每月關稅及其他各項收入,足足達到了五十多萬。
這一下拿出來了上百本,統統堆在桌上。李鴻章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後一靠,笑道:「原來真有這麼多,一時之間,怕是看不完了。我借回去,晚上左右無事,慢慢地看,行不行呢?」
借重會防局,也就是要借重吳煦。有這一句話,吳煦立刻便放鬆了心情,於是座中的氣氛變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
「怎麼不難?好叫撫台得知,這還只是總賬。還有那些分賬,我一併取來,撫台一看就知道裏面的難處!」
這一來,李鴻章對上海道的財務狀況便了如指掌——倒不是說吳煦貪污,單從賬上來看,還算清白,畢竟這麼大的數額,任誰也沒有這個膽子。吳煦之所以慣於少報,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為了讓旁人摸不清底細,這樣撥起款來,給誰不給誰,給多還是給少,早給還是遲給,全在他的手裡,給了他從中把持的機會。
雖然在賬目上沒有尋到吳熙的把柄,但這樣的巨額收入,李鴻章不能不眼熱,立刻便下了決心,這個上海道,一定要想法子換成自己人才好。
「理當效力。」關卓凡說道:「不僅是人,我那裡還有一部新編的中文電碼,也可以一併送給撫台。」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似的,這天下午,巡撫衙門有人來通報,說李中丞用過晚飯之後,想到城東的道署衙門來逛逛。
「自然是設在前線的嘉定。」李鴻章正色道。
這就很像是朋友之間的小訪了,吳煦得意的想,果然還是要靠我。等李鴻章到了道台衙門——此刻還兼做了江蘇的臬司衙門,吳煦不管心中怎麼樣輕視,照樣換上一副獻諂的笑容,全套公服迎了出來。
吳煦終於明白自己中套了,木立當場,作聲不得,半晌才恨恨地一跌腳:「李少荃,你好狠!」
酒是好酒——吳煦特意準備的法國葡萄佳釀,以冰涼的井水鎮過,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極佳。
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又不免談到地方上的種種事務。吳煦把海關事務的繁難,添油加醋地說了不少,李鴻章聽了一會,忽然有所感慨。
「逸軒,我聽說電報的機器,需要有專才來操控。淮軍現在沒有這和_圖_書樣的人才,你那裡若是有富餘的人,好不好薦幾個過來?」
於是定了黃海清為領班,另帶兩個老手,四名學員,作為淮軍電報處的班底。在李鴻章看來,就算才具略差一點,只要人老實就好。
於是關卓凡取了紙筆,略作思索,在紙上寫了幾個人的名字。
「也不必怕他。」吳煦在心裏給自己鼓勁。薛煥這座冰山雖倒,但李鴻章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安徽佬,洋場上的事情,哪裡搞得清?必定還是要借重自己!
「都在撫台的麾下。」關卓凡說道,「請問撫台,一旦仗打起來,你的行營要設在哪裡?」
……
於是在院子里設下桌椅,又特地開了一瓶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閑談,樹影婆娑之間,風雅得很。
於是過了幾天,先執行「去其羽翼」的一步,具名嚴參,把平日里奔走于吳煦門下的候補知府俞斌、候補縣丞閔釗、金鴻保,一舉革去。一時之間,上海的官場震動,而吳煦心慌意亂之下,再也不復往日的氣焰。
早已得過吩咐的兩名跟班,喏了一聲,立刻便走了過來。
「那好極了!」
卻不知老實人其實不老實——黃海清是卞寧的內弟,面上看著憨厚,卻是個極機靈的人。他們的這一層關係,關卓凡秘而不宣,早已用善言厚幣,籠在自己袖中。
「包起來帶回去。」一直很隨和的李鴻章,忽然扯起了官腔,把手在桌上比劃了一個圓圈。
李鴻章表示同意,接著便向關卓凡要人。
「有兩個和圖書人可任領班之職。一個叫卞寧,才具非凡,是我那裡電報處的總管,可以割愛給撫台。」關卓凡指給李鴻章看,「另一個叫黃海清,才具略遜,不過人還算老實。」
「撫台太客氣了,指教二字,怎麼敢當?我這裏帳簿倒是有的是,不過都是些枯燥無味的東西,怕撫台看不進去。」
關卓凡有這樣的表示,可以算是「傾囊示人」,毫無保留了,見得極有誠意。但李鴻章是個心機深沉的人,見他這樣大力推薦卞寧,反而起疑,心說這個必是你的親信,拿銀子餵飽了的,若是放在自己帳下,不免有些不安,於是笑道:「你的總管,我怎麼好搶?就那個黃海清好了。」
「是!撫台賞面子,是求都求不到的事情。」吳煦很恭謹地說,心裏揣摩這李鴻章的用意,「我早想請撫台來的。」
「啊?啊?」吳煦猝不及防之下,臉色都變了,「這些賬本,隨時都要用到……」
「子潤兄,今晚上打攪了,」他面上的酒意已經全然不見了,拱拱手說道,「這就告辭。」
自從李鴻章接替了薛煥的蘇撫,吳煦的心中便總有些不安。他跟關卓凡之間,過往雖有過些衝突,但好在自己見機得快,認低服軟,總算應付了下來,沒有出大毛病。特別是在道署衙門設計擒拿何桂清,還算是在關卓凡那裡立了一功。
……
這一番苦心孤詣,從他派出利賓的表弟到香港招人開始,到了今日,終於在李鴻章的身邊,埋下了一顆釘子。
和*圖*書確實是狠——當初杭州陷落,上海危急,在一片惶惶之中,極力鼓吹引淮軍援滬的,正是吳煦!現在李鴻章忽然翻臉不認人,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吳煦說完,揮一揮手,吩咐道:「都替我搬過來,給撫台大人過目!」
待到兩名跟班把桌上的賬本一本不漏地裝進包袱里,李鴻章也不坐了。
李鴻章的一念之差,將這樣巨大的利權拱手相讓給關卓凡,卻還猶自不覺。說來也難怪,人不能生而知之,雖然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到底不曾真正接觸過洋務,而且囿於見識所限,也不能像關卓凡一樣,預計到日後電報的發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看一看無妨,」李鴻章饒有興味地說道,「只當是見識一下。」
藩司衙門中的關卓凡,卻不動聲色,只是從旁觀察,將李鴻章這一系列行事的手法,默默記在了心裏。
「聖人書讀了不少,但于這些經世務實的學問,真是一無所知,以後還要跟子潤兄多多請教才是。」他搖著頭說道,「至於說海關上的各式賬目,更是一竅不通,以後若是有人問起來,不免要無言以對。子潤兄是箇中高手,能不能有所指教?」
「不妨的,明日午時之前,我全數奉還。」李鴻章拖長了聲音,慢條斯理地喊了一聲:「來啊——」
「不敢當,」關卓凡的客氣話,李鴻章只能表示心領,「軒軍自然是逸軒你來指揮。」
而李鴻章這個人,就未見得這麼好打發了。
說罷,帶著跟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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