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烏夜啼(六)

她轉身,問立在檐廊里的人。
諫院認為, 國舅吳繼康是過失致倪青嵐死亡,倪青嵐最終是因患離魂之症, 自己吃不下飯才生生餓死,故而,吳繼康罪不至死。
「倪素……」
正元帝如此態度,更令諫院的氣焰高漲。
譚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當這女子無知,尚不知登聞鼓院刑罰的厲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對鼓院的皂隸抬了抬下頜:「來啊。」
皂隸還沒停手,倪素痛得神思遲鈍,她喃喃了一聲:「我求什麼?」
話音才落,眾人見張相公與孟相公進來,便起身作揖。
皂隸並不憐惜她是女兒身,只聽判院一聲令下,便揚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倪素俯身磕頭。
「我會。」
好多行人被這鼓聲一震,很快便聚攏到了登聞鼓前,鼓聲一聲比一聲沉悶,一聲比一聲急促。
自有了告御狀必先受刑的規矩后,登聞鼓院已許久無人問津,登聞鼓院的判院還兼著諫院里的職事,在宮裡頭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聽著登聞鼓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直到監鼓遣人來尋,他才趕忙到鼓院里來。
坐到大堂上,譚判院見著大門外聚集了那麼多的百姓還有些不習慣,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審視起跪在堂下的年輕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倪素嘴唇顫抖。
所求為何?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隸攔在門外,她眼睜睜地看著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告。」
「她要做什麼?」
徐鶴雪抿唇,手指在袖間蜷縮。
若非是韓清有意為之,外頭也不會知道那麼多吳繼康犯案的細節。
「何人在此敲鼓?」
此事在讀書人中間鬧得如此地步,實在是因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氣方剛,正是氣盛的年輕人的心。
「她就不怕受刑?」
譚判院點頭,對手持笞杖的皂隸道:「用刑!」
纏好m.hetubook.com•com了茱萸,倪素的視線從殷紅的茱萸果移到他潔白嚴整的衣襟,再往上,看著他的臉。
天才擦黑,孟雲獻從宮中回到家裡,聽內知說有客來訪,他也懶得換衣裳,直接去了書房。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燭,她看見昨日蔡春絮送來的茱萸,朱紅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來簪入髮髻。
有個官員接話道。
「我要殺人者死!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
倪素的臉頰貼在春凳上,嗓子已經嘶啞得厲害,嘴唇微動,聲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得見:
看鼓們正說著話,便見那年輕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們看著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登聞鼓側,守著一些雜役。
譚判院顯然沒料到自己攤上的是倪青嵐這樁事,他面上神情微變,又將這女子打量一番,沉聲道:「你可知入登聞鼓院告御狀,要先受刑?」
「阿喜妹妹……」
中秋已過, 翰林院與諫院的鬥爭愈發激烈,「倪青嵐」這個名字屢被提及,這些大齊的文官們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來駁斥對方。
監鼓用手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叫了看鼓們來,道:「判院大人已經到了,你們快將她帶到鼓院里去!」
皂隸點頭,兩人一前一後的又下了板子。
「徐子凌,你別管我,好不好?」
「快,快去稟告監鼓大人!」
孟雲獻意識到。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氣色有些不好,臉也更清瘦了,她從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帶一邊將茱萸纏上去,一邊說:「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這個。」
日光燦燦,刺人眼睛,看鼓們互相推搡著,盯著這個忽然走近的姑娘,開始竊竊私語。
蔡春絮眼眶一熱,失聲喃喃。
看鼓們忙應聲。
倪素的眼睛彎了一下,「那我先和-圖-書謝謝你。」
可皂隸們充耳不聞。
徐鶴雪並不是第一回 見她受刑,可是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沒有辦法看她的眼淚,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緊握成拳,閉了閉眼。
「咱們啊,還是好好議定新政的事項,別去摻和他們諫院和翰林院的事兒……」趁著翰林學士賀童還沒來,有人低聲說道。
「難道,她想上登聞院?」
「民女倪素,狀告當朝太師吳岱之子吳繼康殺害吾兄。」
「都抓緊議事。」
蔡春絮快步跑到門口,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見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張方長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駁的血。
登聞鼓在皇城門外,倪素從南槐街走過去,晨間的霧氣已經散了許多,日光越發明亮起來。
監鼓扯著嗓子喊。
「砰」的一聲響。
她看見了他腕骨的傷口寸寸皸裂,連他的衣襟也染紅了,也許衣冠之下,越來越多的傷口都已顯現。
「你也說了是寒門子弟,天下讀書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幾個聽了他的事兒還不寒心的?官家若不處置吳繼康,他們只怕是不願罷休的。」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被那吳衙內折磨得患了離魂之症,水米不進,生生的給人餓死了……」
又是一板子落下來,痛得她眼淚不止,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她艱難地呼吸著,哭喊:
他的那張臉,更蒼白了。
沒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聞鼓前,仰望它。
憑什麼?
徐鶴雪看著倪素鬢髮間鮮紅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官家雖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議論的新政事項依舊是要上摺子到官家案頭的,官員們也不敢再閑聊,忙做起手邊的事。
「好不好看?」
他下頜繃緊,終究還是難以忍耐,他伸出手,雙指一併,銀白的瑩塵猶如綿軟的雲一般,輕輕附在她的身上。
和*圖*書什麼她兄長的性命比不得那個人的性命?憑什麼殺人者還能堂而皇之地脫離牢獄?
皂隸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卻發現自己感覺不到。
倪素痛得手指緊緊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節泛白,她咬著牙卻怎麼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難捱地淌下淚。
他頷首。
「嗯。」
兩方爭執不下, 然而正元帝卻依舊稱病不朝,諫院與翰林院遞到慶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倪青嵐的事在雲京城裡鬧得這樣厲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內知出去,孟雲獻才問坐在身邊的人。
他語氣里頗添一分讚賞。
那些沒個家世背景的年輕人,誰又不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倪青嵐呢?只要權貴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為代價。
「這個姑娘……」
倪素說道。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好。」
幸而求到孟雲獻面前,他才保住親姐的性命。
「登聞院的刑罰,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煙上浮,孟雲獻抿了一口茶,「不過她這麼做,的確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我真的,不想你疼。」
孟雲獻像是沒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似的,背著手進門便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即坐到位子上便與張敬說起了正事。
她遲鈍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淚珠滑落下去,她看見他周身瑩塵浮動,衣袖的邊緣不斷有殷紅的血珠滴落。
端坐堂上的譚判院冷聲道。
監鼓是宮中的內侍,消息隨著鼓聲送入宮中,又被監鼓送到登聞鼓院,這麼一遭下來耽擱了不少時間,可那鼓聲卻從未停止。
「民女要告。」
可如何決斷?滿雲京城的人都盯著這樁案子,那些寒門出身的讀書人更由倪青嵐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時仍舊鐵了心包庇吳繼康,只怕事情並不好收場。
街上來往的行人眾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看見皇城門外的兵士個個身穿甲胄,神情肅穆。
鼓面震和_圖_書顫。
裴知遠一邊剝花生, 一邊說道。
翰林院則認為, 吳繼康收買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嵐, 使其身患離魂之症, 最終致使其死亡, 理應死罪。
「是!」
徐鶴雪看著她,她一身縞素好似清霜,挽著三鬟髻,卻並無其它飾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發間,極白與極紅,那樣亮眼。
倪青嵐這三字幾乎是立時激得人群里好一陣波瀾。
「你聽我說,」
「大人,若不能為兄長伸冤,民女亦不懼死!」
倪素滿額是汗,手腕已經酸痛得厲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門南街的登聞鼓院大門敞開。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處花銀子將此事鬧大?咱家心裏想著,這登聞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
九月九是重陽。
徐鶴雪垂眸,看著她的手指勾著他霜白的衣帶,他喉結微動。
「民女知道,若能為兄長伸冤,民女願受刑罰!」
震顫骨肉的疼幾乎令倪素收不住慘聲,她眼眶裡淚意乍涌,痛得她渾身都在發顫,這是比光寧府的殺威棒還要慘痛的刑罰。
韓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倪素鬢髮汗濕,迴轉身去,她雙膝一屈,跪下去高舉鼓槌,朗聲道:「民女倪素,為兄長倪青嵐伸冤!」
那時韓清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在宮中無權無勢的宦官,而他這樣的宮奴,是沒有資格上登聞院的。
「我受了刑,你會不會照顧我?」倪素的語氣很輕鬆,「若你不照顧我的話,我就慘了。」
「這幾日倪青嵐的事鬧得越發大了, 市井裡頭都傳遍了,我也去茶樓裡頭聽過,那說書先生講的是繪聲繪色, 連吳繼康是如何起了心思, 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嵐的事兒都講得清清楚楚,不少書生當街怒罵國舅爺吳繼康, 那罵的,可真難聽……」
「倪素,告訴本官,你伸冤所求為何?」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禪,想來官家心中便更為在意這些事www.hetubook.com.com,倪青嵐的事被鬧到登聞院,官家便不能坐視不理,他一定要給出一個決斷才行。」
譚判院眼底流露一分異色,他沒料到這幾板子竟還沒嚇退這個女子,思及諫院與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勢,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揮了揮手。
韓清談及此女,眉目間也添了些複雜的情緒。
孟雲獻沉吟片刻,一手撐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聞院告了御狀,官家一定會召見我。」
皂隸們很快抬來一張蒙塵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頭擦了一把灰,另兩人便將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另一名官員嘆了聲。
「是倪青嵐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讓周挺將那書童賈岩的證詞也趁此機會散布出去,如此一來,茶樓裡頭說書的就更有的說了。」
倪素的一側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面上,聽見堂上的譚判院肅聲道:「倪素,本官再問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狀?」
「當年咱家若能上登聞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就是那個被吳衙內害死的舉子?」
「倪素,本官再問你,這御狀,你還告嗎?」幾板子下去,譚判院抬手示意皂隸暫且停手。
一名看鼓推著身邊的人。
孟雲獻怔了一瞬,端著茶碗卻沒喝,「竟是個硬骨頭。」
「嗯。」
「真是作孽!」
「我聽說, 光寧府昨兒都有不少學生去問倪青嵐的案子要如何結,尤其是那些進了書院的寒門子弟, 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快鬧翻天了。」
思及此,孟雲獻不由一嘆:「韓清,我覺得她有些像當初的你。」
倪素打斷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幫我,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的存在。」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聞院。
皂隸一連打了幾板子,站在門外的百姓們都能聽到那種落在皮肉上的悶響,蔡春絮被苗易揚扶著從馬車裡出來正好聽見門內女子的顫聲慘叫,她雙膝一軟,險些摔下馬車。
「難道要敲鼓?這鼓都多少年沒人敢敲了……」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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