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安靜下來,倪素閉著眼,喃喃似的喚了一聲:「徐子凌。」
「還有什麼?」
「那時我四十多歲第一回拜參知政事,深感我大齊積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請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應允令我熱血沸騰,我拉著崇之一起與我整頓吏治,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時以為欲成大事,什麼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給了我足夠的底氣。」
「但我如今其實並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麼,反正既能達成官家所願,又能除去我的絆腳石……」
他說著,起身點香作揖。
「何兄,萬莫如此傷懷, 今日是咱們這些人真正該提振精神的時候,想必霽明兄在黃泉之下, 今日也該是高興的。」
她鬆開蔡春絮的手,向眾人施禮:「多謝諸位今日來此祭拜我兄長,當日在登聞鼓院,是諸位讓小女知道,這世間公理終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蔡春絮看她半睜著眼,臉頰抵在軟枕上嗅聞雨氣的模樣,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濕的鬢髮,輕聲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韓清一怔,越發聽不明白。
「嗯。」
「官家從前推行新政為的是權力,而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頂住宗室各方壓力的準備,」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爭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孟雲獻聽著雨聲,笑了笑:「官家是見不得宗室斂財如巨,而自己修道宮卻無錢可用,我與崇之,便是他請回來震懾宗室與百官的器物。」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嵐」這個名字,他們只是藉著這個名字,將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訐打壓異黨的政治鬥爭。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見倪素身上的傷,和-圖-書可每回見了,她都覺觸目驚心,她將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額頭的冷汗,說:「到如今,你可算是熬過來了……」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爭之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爭,並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訐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韓清觀察著他的神情。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 皇帝就登聞鼓院「重陽鳴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視新政,舞弊害命為名, 治罪國舅吳繼康。
孟雲獻的神情越發沉重起來:「韓清,當年我以為我是在做有益國家與生民的大事,但其實,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齊諫臣的膽子。」
「那你會怕重來一回嗎?」
這一日, 下了好大一場雨。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只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諫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將近之時。
倪素的嗓子仍是啞的,窗外雨聲淋漓,而她嗅到這股濕冷的草木清香,只覺沁人心脾。
倪素的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的邊緣,卻沒有睜眼,「吳繼康真的會是死罪嗎?」
「什麼?」
即便重來,她也不懼為兄長再討一回公道。
「可是後來玉節將軍在雍州以叛國重罪被凌遲,我與崇之兩個人在一年後被官家毫不猶豫地拋棄時,我就在想,我與崇之推行的新政,對大齊究竟有沒有一絲的改變?我貶官到文縣的幾年後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於國於民,並無絲毫改變,但有一樣東西變了。」
一腳將要邁出門檻,倪素忽然回頭,香案上白煙縷縷,兄長的牌位與母親的牌位www.hetubook.com.com立在一處,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濕。
他說。
孟雲獻略略舒展了些眉頭,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斂起來,「那時你我都以為是咱們贏了。」
「如今你什麼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我陪你用飯。」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隨即起身出去。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大齊的士大夫與君王,再難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兩端又如何?經此一事,吾等與霽明兄,可堪為友矣!」一名舉子彎腰還以一禮。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他們這些人都受過杖刑,走路並不方便,但每個人都強撐著從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蹣跚地相攜著來到倪素這裏,燒紙祭奠。
傷葯雖好,上藥的過程卻極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緊緊地抓著軟枕,聽見蔡春絮在一旁說了句:「阿喜妹妹,這便好了。」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實很難站起身,但她還是請蔡春絮替她換上一身縞素,咬著牙起來給兄長燒了兩件寒衣。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雲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這間屋子不大,擠滿了人,還有人乾脆站到了檐廊里,眾人點上香,一同朝香案后的牌位作揖。
「不怕。」
私心上,他為此慶幸。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韓清有些說不下去。
爭執是必然的。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只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宮的銀子,您也除了幾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可咱家https://m.hetubook.com.com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興?」
……
今晨正元帝治罪吳繼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宮中的內侍帶了皇帝的口諭前來,誇讚倪素為兄伸冤之勇,有貞烈之風,又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與宮中上好的傷葯。
孟雲獻問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雖是我的緣故,但其實也不全是我的緣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韓清面露怔忡。
徐鶴雪輕抬起一雙眼,凝望窗欞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如何是官家?」
他們身上都有傷,也並未久待,祭拜過倪青嵐后便都陸續離開了。
徐鶴雪坐在軟榻上,背對著那道素紗屏風,「還有……」
「難道不是么?」韓清不明所以。
孟雲獻慢飲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幾塊阻撓新政的石頭,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對他封禪,勾結宗室斂財的蠹蟲。」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興。」
孟雲獻搖頭,「贏的人,其實是官家。」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韓清與孟相公,也並非是出於純粹的目的來助她伸冤,他們身在官場,本有一番腥風血雨之爭。
皇帝雖下了敕令,但今日還在議罪。
蔡春絮才將倪素扶到床上趴著,便火急火燎地使喚玉紋。
一名貢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 說著又將自己寫的表文燒了,「霽明兄, 雖然你我此前並不相識,但四海之內,我等與你皆為孔孟門生,我讀過你的詩文,知道你的為人,願爾來生,倚鯤鵬之脊背,從心之志,扶搖千萬里!」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著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和_圖_書
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王法,王在法上。
「王在法上。」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條命,好歹是為你兄長討得了一個公道。」
韓清垂首沉思片刻,搖頭:「不知。」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過律法保住性命,可韓清很難說,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是好,還是不好。
他們並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爭執不下,鬧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太師吳岱在永定門長跪以至暈厥,吳貴妃數次求見皇帝皆未能得見天顏。
他喉結滾動一下, 「我只恨他的命, 也換不來你重活。」
「霽明兄, 若你泉下有知, 心中是否有所寬慰?」何仲平一面燒掉自己寫的表文, 一面抬起頭,香案后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時刺得他眼眶泛紅, 「官家肯治吳繼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霽明兄……」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為孟雲獻而傷懷,敕令是出於君王一時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於律法,則於國無益。
「他要的,是錢。」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撿回一條命,被從牢里放出來,那時,你跑來給我磕頭,頭都磕破了,淌了一臉的血,還衝我笑,我也挺高興的。」
雲京城市井之間熱鬧不減,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贊陛下明德公正, 自發為枉死的倪青嵐燒紙。
而當日在鼓院與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書生則趁此寒衣節,為倪青嵐親寫表文, 點香燒紙。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場親眼看著他去死,但我總覺得我在做夢,只要我一睡,再醒來www.hetubook•com•com,就什麼也不剩。」
「兄長生前不善交遊,摯友零星,但他死後,卻有諸位為他不平,為他奔走,小女以為,即便生死兩端,兄長在天有靈,也算與諸位相識為友。」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吳繼康的罪名中有『藐視新政』一項,此項便已經定了他的死罪,今日雖還在議罪,但我想,議罪的重點也不過是處斬之期。」
上浮的茶煙沖淡了孟雲獻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歡喜。」
隔著一道屏風,有清淺的霧氣凝化出一個人的身形。
「也許處斬之期不會那麼快,因為治罪吳繼康很可能只是一個開始,官家也許要先處置諫院與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著吧,你這身子,能站這麼一會兒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見倪素身後的衣料被血液洇濕,便招來玉紋與她一塊兒攙扶著倪素。
孟雲獻徐徐一嘆。
也不知道是銅盆里的紙灰熏得,還是身上的傷太痛,倪素眼皮時不時地抽動一下,滿額都是冷汗。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為何她能撿回一條命?那時你還太小,而我太過忘形,尚未往深處去想。」
「那官家此番請您和張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著一片陰雲。
「官家攥在手中的權力,以及我等臣子勸諫官家的權力。」
也許是傷處疼得她很恍惚,令她總有一種身在幻夢之中的感覺。
諫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爭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將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官家今晨賞賜的傷葯在哪裡?玉紋快些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