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倪小娘子好像生氣了,但這事兒……您也確實不好應下。」
倪素看著他的側臉,下頜線清晰而流暢,她又重複一遍,「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春陽落肩,而徐鶴雪卻分毫感覺不到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從她的這番話里撿回心神。
倪素與徐鶴雪才出了吳府, 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帶著一眾親從官將吳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什麼?」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倪素驟然打斷他。
「小周大人,我因家學淵源,也會金針刺穴之術,這原是我們倪家的一樣絕學,若您信得過我,便由我來治吳岱,如何?」
倪素並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語氣,「方才吳岱從這兒過,我在地上撿到兩根東西,我等在這兒,便是要交給你的。」
但此刻身在這個春意濃烈的人間,他心中又覺得,活著應該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對她來說,應該如此。
「那你告訴我。」
「吳岱的確可恨,我也並非以德報怨。」
他似乎說了令她生慍的話。
「在我為兄伸冤的這件事上,小周大人與韓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說這些,是我以為自己尚有一些用處,可以還你與韓使尊的這份恩情,僅此而已,」倪素說著,察覺有風一直在輕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過既然小周大人不願,倪素便不好再多說,這便告辭。」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這話是說給苗太尉聽的,還是,其實也是說給她聽的?
「針灸用的銀針,我看得很清楚,是從吳和_圖_書岱的頭髮里掉出來的。」
「夤夜司奉旨訊問吳岱,任何人不得阻攔!」晁一松按著刀柄呵斥老內知一聲, 隨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料峭春風吹動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殘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但我卻不該讓你為我再做些什麼。」
不與她說,該或不該,卻與她說,無論她想做什麼都可以做得到。
他說。
可周挺不明白,她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詆毀,甚至敢再踏進夤夜司的大門,明明她不止一次受過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罰的殘酷。
「小周大人。」
除兄長以外,從無人如此肯定她。
「大人,大人……他已經不知事了,你們又何必折騰他啊!」老內知被兩名親從官攔著,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吳岱被人架出去。
「兄長是我的至親,所以我為他涉險是人之常情,而你與我,有什麼干係?」倪素望著他,「萍水相逢?是嗎?」
倪素幾乎失神,周遭人來人往,偶爾有視線投注在她身上,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更不知她為什麼要這樣獃獃地站著。
倪素愣了一瞬,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這般果斷地拒絕。
倪素一下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他看不懂這個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胆,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於己無益。
周挺幾乎是立時搖頭。
周挺眉目一凜,他立即審視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倪姑娘,吳岱是吳繼康之父,雖然害你兄長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後,他亦動用了多種關係為其子吳和*圖*書繼康遮掩。」
「啊?」
晁一松想起方才吳岱那般瘋癲無狀的模樣,「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過一夕之間, 便什麼臉面也沒有了。」
「你既知吳岱的癲症是為人所害,便該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為他診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吳岱畢竟還有個女兒在宮裡做貴妃,又何況官家並不想治吳岱的死罪,若此時吳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擺著告訴人,這背後還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是……」
周挺翻身上馬,囑咐晁一松:「趕緊去,不要再耽擱。」
「倪素?」
周挺隨著她的目光抬眼一掃,正不知如何說,卻聽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沒有想過,吳岱的癲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立在原地,而吳府門前的人已散了個乾淨,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問:「小周大人,我……還去宮裡請醫正嗎?」
「這是?」
「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麼辦?」
晁一松「嘖嘖」了兩聲,周挺蹙眉,側過臉看他, 「你什麼毛病?」
周挺的神情變得頗為嚴肅,他手握銀針,向倪素抱拳:「多謝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她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倪姑娘怎會在此?」周挺問道。
周挺一時住聲,他迎向面前這個女子的一雙眼,因為太過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見她的慍怒。
倪素終於說出她的意圖。
那兩根銀針並非是在吳府外發現的,而是他們將將要離開之際,在吳岱說了那番荒唐的瘋話后,徐鶴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從他斑白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亂髮里取出的。
周挺頓了頓,看著她,「難道你心中不恨他嗎?如何還要為他診治?」
「你還有你的志向,我從不懷疑你這樣的女子想做什麼會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並不想將你牽涉其中。」
時值三月,柳枝新綠,徐鶴雪只一抬頭便得見碧絲婆娑,「我當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寫成那部醫書。」
周挺回神:「請。」
男女大防,本該如此。
說著,倪素抬手,兩根銀針赫然捏在她的指間。
倪素倏爾低眼,看見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紗被風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吳岱的瘋話。
徐鶴雪停步,此時他並未在他人眼前現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蒼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說過,你願意為我點燈,願意為我留在雲京,於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幫助,這已經很好了。」
他一定要用「依附」這兩字,卻不單單僅指他不能離開她太遠的這道禁制,字面之下,還有另一種釋義。
他從不與她說男女之別,卻與她說,存志不以男女為別。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總能猜得對。」
倪素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他的癲病便是這麼來的,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血。」
整個人即便站在淺金色的日光里,也依舊冷冷淡淡的,像霧一樣。
周挺卻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他忽然輕喚。
徐鶴雪聽清了,輕抬起一雙清冷m•hetubook•com.com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 一腳跨出吳府大門,他抬頭一望, 卻在看熱鬧的人堆後頭瞧見一道身影。
他退一步,她卻又進一步。
「她兄長的事已畢,便不該再沾惹官場上的這些事。」
周挺並不理解她的這份鋒芒。
她如何敢涉足這些本與她無關的事?
流言出於口舌,亦可殺人于無形,正如此前吳岱故意令人傳他與倪素有私,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過分傷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極少踏足南槐街醫館。
徐鶴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漣漪。
「你可以為你兄長受刑,為他不要性命,因為他是你的至親,而我卻不能讓你因我的事而涉險。」
倪素看著他,不知為何自己胸腔里的那顆心跳得幾乎令她呼吸遲緩。
春光正盛,且帶幾分難得的暖意。
「小周大人忘了嗎?我也是醫工。」
「誒, 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她忽然說了一句話,聲音卻很小。
徐鶴雪沒有聽清,便稍稍俯身。
吳岱的癲症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你怎麼了?」
她的臉頰有點燒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 吳岱那麼大一官兒呢, 風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對他們吳家很是看重, 卻說落魄, 也就落魄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倪素只見徐鶴雪抽出的那兩根銀針,便明白過來。
「嗯。」
晁一松心中其實也覺得此事是萬不能答應的,吳岱到底還是吳貴妃的親爹,說不得吳貴妃什麼時候就要復寵,如今官家也只讓他們訊問,不許對吳岱動刑,m.hetubook.com.com謹慎些總歸是沒有錯處的,那倪小娘子雖有家學,但誰曉得一個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經學到多少呢?萬一在她這裏出了岔子,到時不單單隻是她恐有牢獄之災,他們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問罪。
「為什麼?」
「我依附於你。」
倪素見周挺走近,便彎身作揖。
晁一松咕噥一聲。
她彎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說話,便轉過身離開。
「不可。」
倪素穿走在熱鬧的街市,輕晃衣袖,引得依附於袖口邊沿的淡霧散開,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形。
「和他們一樣,我來看熱鬧的。」倪素輕抬下頜,看向前面已有散開之勢的人堆。
周挺態度堅決,「你是個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獄到底是什麼模樣,何況男女終有別,你不應該……」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這渾水?」
周挺沒什麼情緒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宮中請醫正, 吳岱的病若能治, 便必須治,否則使尊不好問話。」
周挺聞聲一頓,他順著晁一松的視線看去, 人群之後,那女子淡綠衫裙,挽三鬟髻,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或因站在日頭底下,她頰邊泛粉,雙眸清凌如春|水。
倪素越是聽他說這樣的話,就越發能體會到他骨子裡的孤清,「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付出與獲得都該是相互的,你先為的我,所以我也來為你,我可以為你點燈,也可以幫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這個陽世曾對他壞過,
他已重新站直身體。
周挺一怔,伸手接來。
「沒什麼……回家吧。」
「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