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如此,往後他們都不必怕雨夜出門。
雨聲很輕,霧氣濕潤,徐鶴雪在安靜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說:「你這樣,我會很期待雨停的。」
嘉王對正元帝,恐懼甚重,敬愛不夠。
兩名女使望著婦人。
不想什麼?
倪素愣愣的,「我說什麼了?」
那本暗賬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蔣先明查得七七八八,盡都被蔣先明寫在賬冊之上,算作批註。
他此舉便是故意觸怒正元帝,好讓其像從前一樣,以一種絕對的厭惡,將他這個不成器的養子徹底放逐。
「近來天陰雨多,夫人膝蓋若常常不適,便多用用這法子,多少也能減輕一些疼痛。」
這燈,是他們在去尋蔣先明的路上,倪素敲開一家制琉璃的鋪子買來的。
此舉立時觸怒正元帝,嘉王當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帶至重明殿禁足。
「看醫書忘了時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聲說著,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說過的話,她不由問,「你拿著個……是要做什麼?」
嘉王髮髻凌亂,幾綹淺發落在鬢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雙肩,「老師既不見我,這雲京,你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求,我只要你身體康健,我們活過這一生,就好了……」
「嗯。」
倪素的聲音變得很輕。
馬車從醫館門口離開,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東西,對面藥材鋪里的小女兒阿芳才十二三歲,這幾日常來倪素這裏玩兒,她一手撐在桌角,嘟囔著,「艾葉你不也是在我家買的?那不要錢么?何況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麼來了。」
自始至終,她也沒說明過來意。
婦人撥著佛珠,在車中坐得端正,她細細地想著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為,「瞧著是個極好的模樣,也是個知禮知節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過好教養,她家裡若不出這樣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來拋頭露面地討生計,一個姑娘家,也是極不容易。hetubook.com.com」
有屏風遮擋,女使們掀開她的衣裙,捲起她的綢褲,用擰乾的熱帕子扶上她的膝蓋。
方才那婦人來時,她便在門外玩兒。
堂中收拾得很乾凈整潔,即便是她這般講究的人,竟也從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絲的不好。
「我聽外頭人說,姑娘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長的事,實在令人惋惜。」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來見老師的。」
徐鶴雪停下動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細細地回憶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極淺的笑意:「若我記得不錯,他做的那個,似乎丑到不堪入目。」
徐鶴雪坐在案前,一手扶著案角,墨痕已干,他卻暫時未能從這些名字中,找出什麼關聯。
倪素一頓,隨即頷首,「既如此,不知夫人來此,所為何事?」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婦人輕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搖頭,笑道:「只是一些艾葉水,為您熱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錢?」
倪素細心擦拭過他的臉,將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訴你。」
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給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錢,就連杜琮,看似賬上銀錢往來不少,但夤夜司從他家中抄出的錢財卻並沒有這賬上的一半多。
少傾,宣紙上添了十幾個人名。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婦人用不著她診病,但她以禮相待總是沒錯的。
婦人沒說話,手中捏著一圈佛珠,她瞧著倪素,只等女使為她熱敷完畢,便起身告辭。
倪素又買了一籃子的香燭回來,才進醫館的正堂,卻聽身後有人聲:「夫人,好像便是這兒。」
倪素終於又聽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撐著下巴,笑了一下,「他為什麼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所以,你在給我做紙鳶?」
但她沒有那麼做。
「我就說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紙鳶!」
嘉王長了一層青胡茬的下巴繃緊了些,他和-圖-書啞聲:「不想,昔真,我只想與你回去。」
婦人眉頭舒展了些,忽然開口。
……
嘉王不答,卻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時便稀里糊塗地被封為嘉王,那時我便住在這裏,宮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裡暗裡不知苛待我多少,後來有了安王,我有時竟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我家中有醫工,不勞姑娘。」婦人開口,語氣很溫和。
倪素看著他,忽然很想觸碰他。
徐鶴雪再抬眼掃過紙上的名字。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巴換了話頭。
「殿下是想帶我回彤州,對嗎?」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著多少沉重的思緒。
她知道他絕不會願意在她的面前脫下這身滿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會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傷口,便什麼也不說, 又去取來乾淨的柳葉水。
「你昨兒這裏擺幾根竹子,我可都瞧見了!」阿芳哼了一聲,指著牆角,「你的紙鳶做得怎麼樣了?快拿出來給我瞧瞧嘛!」
倪素躲開他那雙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時連自己的手該放在何處都不知道,雨水漂濕木階,她看著其上雨珠滴答,「你怎麼會做這個?」
只是他身上的剮傷太多了,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 他從盆中擰來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瑩塵飛浮,滿室明亮的燭光里, 他越發看清自己這副身軀,即便痛得劇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阿芳沒一會兒便被她母親叫回去吃飯,倪素回到后廊,嗅到飯菜的香氣,她抬頭往廚房那邊一望,穿著淡青圓領袍的年輕男人髮髻梳得很整齊,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檐廊里,手中握著柔韌的竹篾。
李昔真與嘉王青梅竹馬,他的性情,他經歷過的事,她都知道。
兩盞琉璃燈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燈罩,暖黃的火光,他臉頰抵在軟枕上,盯著那兩盞燈。
「……想的。」
「夫m.hetubook.com.com人,您覺得她如何?」出了醫館,一名女使將婦人扶上馬車,小心翼翼地詢問。
徐鶴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問她,「你如今,還想放紙鳶嗎?」
直到傷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這些,他才躺在床上,將被子拉過,蓋在身上。
「你可是姓倪,倪素?」
她回頭,見著兩名女使扶著一位衣著素雅的婦人,那婦人在她轉回身來的一刻便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李昔真提著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細細地打量著他的這張臉,她眉眼間滿是心疼,不由伸手觸摸他的臉。
李昔真沉默,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見過他兒時的模樣,伴他走過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嗎?」
「嗯。」
桌上有熱茶小點,婦人只坐了一會兒便見那小娘子從後頭出來,手中端了熱水,還沒走近便有艾葉的香氣。
倪素來了又走,那道房門合上,徐鶴雪一手撐在床沿勉強起身, 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蒼白的指節勾開衣帶, 緩慢地脫下外袍與中衣, 素紗屏風半遮半掩他一副蒼白清癯的身體, 其實與死前沒什麼兩樣, 因為在邊關五年的關係,他持過長戟,握過刀劍, 馴過烈馬的軀體筋骨流暢而肌理分明,並不似尋常少年那般單薄。
婦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輕輕點頭。
竟沒有一個在京官員。
倪素有點不好意思,垂下腦袋,「雖然我不記得,但,應該是我夢見小時候與兄長一起踏青遊玩的事了,我的紙鳶總是飛不起來,兄長也不幫我。」
「請問夫人可是來看診的?」
「你的窗開著。」
「本也不值幾個錢。」倪素給了她一顆糖,又說,「你瞧見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樣好的穿著,必不是尋常人家。」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滿室明亮的燭火間,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走到書案前去,潑水研磨,鋪展宣紙,伴雨落筆。
「和圖書徐子凌,我不是說過了,這幾日我不用你做飯嗎?」倪素快步走過去,將一籃子的香燭放下,提起衣擺坐在他身邊。
她問出這句話,無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麼樣子?」徐鶴雪的眉眼從來都透著一種冷淡,此間雨霧浮動,他的面容便更添幾分冷感。
「昔真。」
他心底的結,是籠罩著他一生的陰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又要活在陰影之下,他絕不甘願。
那個名字才說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濕潤,他再說不出後面的字,「再之後,他出了事,老師與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於此三年整,這裏於我,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這裏,回來這麼多天,我不敢睡覺,不敢做夢,可腦子裡還是那些年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阿芳笑起來。
「我的紙鳶為什麼飛不起來……」徐鶴雪沒有什麼情緒的嗓音並沒有模仿她的語氣,只是這樣平鋪直敘地說給她聽。
「什麼……你怎麼知道?」倪素一下訕訕的。
倪素一頭霧水,「什麼紙鳶?」
正元帝通道,幾日前清醮,令嘉王趙益奉青詞,然而嘉王拖了一兩日,竟在慶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無從落筆。」
「殿下。」
倪素點點頭,見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問,「您的膝蓋可是不舒服?不如進來坐一下吧?」
嘉王喃喃似的喚她,「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倪素將籃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詢問。
阿芳不言,她母親說,為婦人診病的女子是沒有什麼好名聲的,但偏偏她面前這個姐姐很奇怪,她專為女子診病,卻不能說她的名聲壞,大家一邊敬佩她為兄伸冤的勇氣,一邊又對她行醫之事諱莫如深。
「多少錢?」
一連幾日春雨不停,雲京城總是籠著一層濕潤的薄霧,皇城之中除卻雨霧,卻要再添一片陰霾。
紙鳶?
婦人僅僅只是思慮了一瞬,便點點頭,由女使扶著進了門。
「你…和_圖_書…」
「你忽然這樣問我, 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麼。」
「您膝蓋疼,若不嫌棄,便用這艾葉水敷一敷吧。」倪素將水盆放到凳面上,因著兩旁有女使,她也沒自己動手。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無子,此次忽然留您長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會冒險拒寫青詞。」
前來訊問的人換過一撥又一撥,嘉王驚懼無狀,有口難言,問自是問不出來的,從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時,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濃烈的陰影里,抱著雙膝,雙目渙散。
「你那夜說睡不著,來我床前守,沒一會兒便在床沿趴著睡著了,」徐鶴雪用刀輕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說了夢話。」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細密的雨霧,想起連日來都不見月,只能用柳葉水沐浴的那個人,她點了點頭。
「是。」
徐鶴雪閉起眼,他沒有睡眠,也不會做夢,但此刻聽見夜雨沙沙,他穿著乾淨的衣衫,錦衾裹身,卻也覺心安。
徐鶴雪不再看她,又專註于手中的事,「年少時,我的好友為討他一個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歡心,便自己學著做,可他有點笨,做了幾遍也做不會,還被竹篾扎了手,便強拉著我一塊兒來學,最後,他拿了我做的去給了那個姑娘。」
那時徐鶴雪才從房中出來,抬眼便看見那道窗內,她鼓著臉頰咬糖糕的模樣,像喝了一碗葯汁似的,那麼苦。
他的身形淡如霧,也許身上的傷口還沒愈合,但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從前某些輕快的記憶,這個好似是霜雪堆砌起來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跡象。
「我實在擔不得『了不起』這三字,為人血親,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倪素在旁撥弄爐中炭火,重新添茶。
徐鶴雪聞言,轉過臉來看她,「那就好,我還擔心這樣東西你兒時喜歡,未必如今也喜歡。」
她忽然問。
婦人一邊打量她,一邊問道。
「我沒做,拿給你看什麼?」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