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雪聞聲,他稍稍側臉,一雙眼睛垂著,卻循著她的方向,問:「可以嗎?」
他很快鬆開她的手。
倪素低聲回應。
徐鶴雪完全可以憎恨蔣先明,可他沒有,他理智地面對自己的死亡,承受剮去血肉的劇痛,甚至為了大局,他亦能摒棄前嫌,救蔣先明的命,與其一同追查代州糧草案。
倪素又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見他側過臉,而月華朗照,他的周身瑩塵浮動,整個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著迷,「你聽我的話,就在這裏等我。」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躍,她只要一想到身邊這個人生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她便沒有辦法冷靜地看待蔣先明。
「好,」
「不是。」
徐鶴雪聞言,眼睫輕抬,他依舊看不見任何事物。
「為什麼?」
她心中裹覆陰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覺得那股陰寒嵌入了骨縫,隱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澀,「他那樣待你,你那時為何還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倪素看著他,忽而從一旁拾撿起一塊乾柴來,拋入火堆的剎那,激起火星萬千,點映他的眼瞳。
徐鶴雪稍稍有些發怔,但片刻,他「嗯」了一聲。
在識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識得他這個人,給他信任,為他辯白。
倪素要起身, 卻見秦繼勛伸手往下壓了壓,她便又坐了回去。
端著一碗魚湯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會伸出一隻手試圖感受火https://m.hetubook.com.com
堆的溫度,聽見她說「可以」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彎。
無人如她。
秦繼勛聞言一怔,轉頭與身後的段嶸對視一眼。
徐鶴雪忽然開口。
他嘴快,說罷見秦繼勛在瞥他,他才發覺自己失言,不由訕訕,「對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說你天生貌丑……」
上一個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師張敬。
這世上,
徐鶴雪當年還在京時,與沈同川有過幾面之緣,如今秦繼勛願意親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煩。
她走來他的身邊,黯淡無神的眸子閃過她的身影, 她的一舉一動, 他都靜默地在聽。
「原來如此。」
國事當頭,秦繼勛什麼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謂的臉面。
她從不是一個狹隘的女子,她心胸寬仁,裝著世人的病痛,亦會為他,心中不平。
越說越亂,段嶸索性閉嘴。
「可沈知州記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嶸在後面小聲嘟囔。
秦繼勛點點頭,他又不由審視起徐鶴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為什麼?徐鶴雪想起那句「雖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邊,扶著他的手臂,對秦繼勛說出的那番完整的話。
秦繼勛說罷,起身大步朝自己的軍帳走去。
他當年在雍州時,秦繼勛正在苗太尉的護寧軍中,並不在此地,因而秦繼勛也從未見
hetubook.com•com過他,他也並不擔心秦繼勛會將他認出。
「……可以。」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邊,請人信我。」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剎清亮剔透。
「我有一個表叔,也是生得貌丑,明明學問極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錄用。」段嶸聽見他這番話,心下立時有了些感觸,「要我說,做官如何還要看這張臉皮?只要學問好,有本事,不就行了么?」
而眼前的她,
倪素接過來, 湯匙輕碰碗壁,她喝了一口, 抬頭看他,「你喝了嗎?」
秦繼勛看著他,「還不知公子名姓?」
倪素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可我還是……」
「我知道,」
倪素喝魚湯的動作一頓,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濺幾聲,她偏過頭,他的臉被長巾遮掩,濃密的眼睫輕垂,迎著這片火光,他的眼瞼底下有一片極淡的影子。
「困了嗎?」
「即使仕途不順,公子亦不願碌碌一生,故而才來雍州,以全報國之志,雖死而生……」
竟都姓倪?
「秦將軍。」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軍營之中沒有女人的衣裳, 倪素只得換了一件乾淨嶄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風,掀開帳簾, 她最先望見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段嶸好奇地問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他亦換了一身硃紅色的衣袍,與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別無二致, 手中捧了一隻瓷碗,安靜而端正地坐著。
兩hetubook.com.com人還沒說幾句話, 倪素聽見一陣步履聲, 她朝另一邊望去,只見秦繼勛與他的親兵段嶸走了過來。
驀地,
「那就好。」
察覺到她坐在身邊, 徐鶴雪出聲。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麼多,他明明可以隨意說出一個姓氏,卻偏偏脫口而出一個「倪」字。
徐鶴雪言語簡短。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經分辨出她的步履聲, 轉過臉來。
火堆燒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陣火星鋪散開來,倪素倏爾回神,一隻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身邊帶了一下,躲開濺來衣擺的碎光。
秦繼勛並不知倪素口中的「雖死而生」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只以為這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心與志向。
「二位若有什麼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嶸匆匆與他們說了句話,便忙跟了上去。
徐鶴雪仍舊裹著長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啟唇,「倪。」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經空了,她將其放到一旁,燃燒的火堆烤得臉有些燙,她往後挪了一下,冗長的寂靜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鶴雪。
蔣先明,就是那個在雍州將徐鶴雪處以凌遲之刑的人。
「二位見諒,軍營里也沒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們就先將就一下。」秦繼勛在徐鶴雪的另一邊坐下,段嶸就站在他身後。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蔣先明親自監刑。
倪素想搖頭,又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她立即說:「不困。」
「幼年時曾遇見一場大火,」徐鶴和_圖_書雪語氣冷淡無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順,報國無門。」
「『鐵證』在前,民怨沸騰,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卻並非是殺我之人。」
秦繼勛一拍大腿,「既如此,那麼我有話也就直說了,勸說沈同川的事,我想還是我親自去,唯有我與他面對面的化解從前的不愉快,他才會信我。」
「倪素,蘇契勒的軍營我一個人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他不多的情緒里發現他的變化,他這樣一個渾身都浸透雪意的人,處處透著嚴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卻有了一些細微的,生動的情緒。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長巾,他那樣一雙冷清的眼盯住她,「你從來不狹隘。」
遲了整整十六年,
秦繼勛又將視線挪向倪素。
她的手倏爾攥住袖子邊。
「榮幸之至。」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我依附於你。
「這不是狹隘。」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有了輕微的弧度。
徐鶴雪頷首。
徐鶴雪看著她,「他是個剛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剛直,使好官殺我。」
「嗯。」
倪素出聲,見段嶸與秦繼勛的視線都落來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說,「只是巧合。」
「你……」
可他說的沒錯,蔣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個人,卻並非是真正殺他的人。
「可能,是我狹隘了。」
徐鶴雪已經死了,依附著她的這道殘魂,將自己在人前歸於她的姓氏之下。
倪素捏著湯匙www•hetubook•com•com,輕聲道:「小女倪素。」
「還冷不冷?」
倪素追問道。
他想要好好保護。
「好多了。」
倪素立時想起蔣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緊,開口時嗓音都有些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當初將你……」
「不礙事。」
在雲京,蔣先明遇襲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邊,請蔣先明信他。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過刑的刑台。
但倪素卻覺得那種被冰雪包裹的觸感仍在,她抬起眼與他相視,不遠處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齊,撞得甲胄聲聲作響。
「秦將軍只需與他說清楚,宋嵩在雍州監軍時,孟相公還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將有安插自己人的機會,而他沈同川亦不會再處處受人掣肘。」
「原來是倪公子,那這位小娘子呢?」
他在月輝之下,周身浮動的瑩塵似乎都顯露了一分無聲的雀躍。
他以鬼魅之軀,遇見這個女子。
火焰張揚亂舞,徐鶴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臉,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卻聽她忽然說:「你很高興,對不對?」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 卻見他抬起手,循著她的方向,將瓷碗遞來, 她低眼,看見碗中熬得雪白的魚湯,熱霧微拂, 香氣撲鼻。
「我從前不清楚雲京官場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門生,但孟相公我卻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隨意收的門生,他若真知大義,我即便是學廉頗負荊請罪也使得。」
緊接著,她又忍不住問,「為什麼要說你姓……倪?」
老師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