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川愛馬，少時我隨老師去孟府拜訪，也曾見過他贈給恩師孟相公的駿馬圖，他寫的那篇《戰馬論》看似是在讚頌與邊關志士相依為命的戰馬，實則是在諷刺積弊的馬政。」
「我曾也聽人說，官家宴飲一回，就要三百多頭羊，一年下來，宮中大約要用掉四十多萬頭羊……」
「你以前是如何騎馬的？我們一會兒再回去吧？」
「誒，我可沒幫，」沈同川擺了擺手，目光倏爾落到一旁，只見那身著朱紅袍衫，梳著男子髮髻，眉眼秀凈的女子扶著那名長巾遮面的年輕公子，「時隔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戰馬論》，公子是何處得來？」
「秦將軍可知官家最忌你們這樣的武將，雍州的軍心民心都在你們手裡，這一方勢力也就全在你們手中。」
「官家請監軍在此，亦是為平爾等一時的意氣，若因一時好戰而傷國本，你秦魏二人便是整個大齊的罪人！」
有魏家軍的兵士喊道。
「沈知州，你……」
「秦繼勛， 你想犯上作亂嗎？」
底下的秦繼勛亦面露驚異。
徐鶴雪說著，不由側過臉，長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袂與長巾，他一雙眼底映著遠處連綿的山廓，「就在居涵關。」
「秦將軍，魏統領，」
沈同川不能在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負，而《戰馬論》幾經沉浮，最終亦無人問津。
「好！」
秦繼勛對上沈同川的視線，沉聲道：「此人是我的幕僚，今日， 我要保他。」
「徐子凌。」
宋嵩猛地轉臉看向他。
「多謝沈知州今日出手相幫。」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將自己的長巾摘下，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出來，神清骨秀，他才將長巾裹上她的臉，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給我做什麼？段校尉他們還在後面……」
沈同川的一番話聽得宋嵩十分受用，但末了的一句，卻令宋嵩原本緩和的臉色又倏爾一僵。
徐鶴雪將長巾重新遮住她的臉：
沈同川又轉向秦魏二人，「告辭。」
魏德昌低首，「是我對不住義兄，咱們兩個當年說好的，要共進退……」
秦家軍與魏家軍的兵士們皆面面相覷，魏德昌更是猛地抬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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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昌被擋在秦家軍的人群外，他揮開一人的手臂，盯住徐鶴雪，「你方才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你如何斷定我魏家軍的這些兒郎們，並非死於楊天哲之手？」
「大齊土地兼并之風不衰，使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而本該用來養馬的草場亦多作耕田與養羊之用，豢養馬匹的官員用心不專，部分官員私自賣馬，使得大齊雖有馬匹而能用於作戰的軍馬戰馬極少，只能向西域番邦採買，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你的臉曬紅了。」
沈同川忙請宋嵩往後走了幾步，又壓低聲音與他說，「宋監軍，此時您若不出面是不行了，咱們這兒魏統領是不肯在此時發兵的，若楊天哲的起義軍過來將蘇契勒王子殺了，您說丹丘會與大齊開戰嗎？為今之計，只有您去面見蘇契勒王子與其和談，只有得到丹丘王子親口承諾的和平，秦魏二人才會出兵圍剿楊天哲啊……」
「雲京書肆。」
「宮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對羊的需求同樣巨大，所以馬政不興，而『以步制騎』，可步兵終究不比騎兵，」徐鶴雪神情沉靜，「苟安者不過以此逃避現實而已。」
倪素望著他，說，「我那時還以為是謠傳。」
「來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段嶸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後面，不防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策馬疾奔，他著急忙慌地拉拽韁繩，「你們要去哪兒啊？」
他亦因此而死。
宋嵩心下一凜，雍州與其他地方不同，此地軍民十分倚仗秦魏兩個大族，幾乎是根深蒂固，朝廷難以貿然下手分割此地的軍權民心，不得已，官家下敕令，准允秦與魏二姓共守雍州，宋嵩此前說上疏參秦繼勛不過是言語威脅，他斷不可能傻到真的那麼做，秦繼勛若死，他宋嵩也就不可能安然離開雍州了。
沈同川清了清嗓子，緩和了語氣，一雙眼睛越過人群，看向那名身著靛藍圓領袍的年輕公子，「這位倪公子方才說的那番話雖說有些道理，但宋監軍只在雍州後方，連蘇契勒的面都沒見hｔｔｐs://ｗｗｗ.ｈeｔuｂook•coｍ.cｏｍ過，他身為大齊的朝廷命官，哪有私底下與丹丘王子來往的道理？秦將軍與魏統領若不信，咱們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請監軍與蘇契勒王子當面對質！」
魏德昌眼眶發紅，幾乎要浸出淚來。
「你在幽都百年，歸來之時，大齊還是這樣的大齊，你心中，就不失望嗎？」倪素忽然問他。
沈同川聞聲，繼而挑眉， 「你要保他？那也就是說， 你十分認同他方才所說的那番悖逆之言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藍的衣袂輕揚，倪素仰望他，「好厲害啊小進士將軍。」
沈同川扯唇笑笑，「若你們真有反心，也就不會這麼多年受制於人，今日你們倒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也教宋監軍握住把柄了不是？他啊，哪會輕易放過你們。」
風似乎變得很輕，塵沙也少了許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鶴雪護在懷中，他身上的冷意卻正好緩解了盛夏的熾熱。
此話既出，宋嵩眼珠子一瞪， 臉更鐵青了，沈同川忙朝宋嵩作揖， 又道：「你們有血性， 不懼死，都是我大齊的好兒郎， 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大局？若此時我們與丹丘再掀戰火，那麼戰時的軍費，所需的戰馬，又是何等巨大的開銷？百姓養朝廷，朝廷養諸位，如今國內尚不安定，與丹丘再起爭端，只會加劇國之負擔。」
四目相視間，倪素朝他彎起眼睛。
「我曾不止一次與胡人的騎兵交過手，苦於大齊的軍馬良莠不齊，我便親自下令開闢草場養馬，養了一支精銳騎兵，」
「宋監軍，眼下這境況您倒是說句話啊！」沈同川朝他使眼色，「您說句軟話，好歹將這幫兵勇安撫一下，此時退一步，對大家都好。」
魏德昌沉默不語，卻是與秦繼勛四目相視，片刻，他大聲道：「宋監軍，我魏德昌性子直，心中也沒有那麼多的算計，這麼多年雍州無戰事，我全仰仗我義兄才能有此建樹，雍州城池堅固，是我兄弟二人齊心所致，我從未違抗過義兄，今日，我亦願暫放下喪子之痛，與我義兄一心！」
漸漸的，段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一時之間，秦與魏這兩字被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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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鶴雪替她整理好長巾，他沒有多少血色的唇輕啟，「不必擔心，他們追不上你我。」
宋嵩瞧了他一眼，隨即回頭，底下已是劍拔弩張，那秦魏二人被兵勇簇擁，此等情勢之下，他到底還是做了決定：「我宋嵩，願前往蘇契勒的軍帳，與其和談！」
「阿瞻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死，我亦痛心非常，」秦繼勛看向那白布遮掩的死屍，「德昌，你要相信義兄，我絕不讓阿瞻白死。」
沈同川提振聲音：「尤其是你秦繼勛，我看如今是不能再由著你統率雍州三軍了！還請監軍大人以大局為重，上疏官家，治罪秦繼勛！」
她忽然喚。
沈同川心中有些異樣，他總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卻抓不住那種怪異的感覺，乾脆收斂心緒，朝徐鶴雪拱手：「單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與我頗多相合之處，咱們也算是在文墨里相識的人，若得空，來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沈同川繼續說道。
風沙更重，日光炙烤得人衣料發燙，宋嵩帶著親兵很快離開，而魏德昌則「撲通」一下跪在秦繼勛面前。
「嗯？」
一場出乎宋嵩意料的嘩變眼看便要來臨，他不由後退兩步，只聽得身邊的沈同川「哎呀」一聲，「宋監軍，他們真是反了啊！」
徐鶴雪迎向他的目光，「楊天哲若知魏瞻是你長子，為何不留著他，與你談條件？他若是個只會自斷生路的傻子，又如何能拉起一支幾千人的起義軍？」
雍州日頭最盛之時已然過去，倪素與徐鶴雪共騎一匹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繼勛留在魏家軍軍營中安撫義弟魏德昌，命段嶸帶著人跟著徐鶴雪與倪素先行回營。
「它的歸宿，也只有書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卻是難為公子將它找出，還為我作注。」
徐鶴雪當時還未離開雲京，沈同川的《戰馬論》一出，褒貶不一，最關鍵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與高官的孟雲獻又陷於新一輪的風波說，有人說，孟雲獻藉著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馬政，更使得孟和*圖*書雲獻與張敬在朝中的處境艱難。
倪素也不由隨著他的視線望去。
倪素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握韁繩，只聽馬兒嘶鳴一聲，揚蹄踏塵，幾乎飛馳。
如今的居涵關，已經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為玉節將軍時用心培養的騎兵，也早就不復存在了。
秦繼勛才將義弟扶起來，回身瞧見沈同川領著幾名隨侍慢吞吞地走來，他立時喚了聲：「沈知州。」
「是啊秦將軍，」
徐鶴雪垂眼看她，也許是在魏家軍的軍營里與宋嵩對峙的時候曬得有點久，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沈同川空有養馬之術卻難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則孟雲獻便有機會讓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來，沈同川或可在雍州開闢草場，蓄養戰馬。
積弊的政令，宗室的貪心，權力的傾軋，是一些人的沉淪，同樣也是一些人的抗爭，大齊的千瘡百孔非只因為一人，一君才至於此，是利益與利益的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結合。
「魏家軍不能失去魏統領，也同樣不能失去秦將軍！」
秦繼勛立時朗聲道，「宋監軍既有此意，我秦繼勛與義弟德昌也願後退一步，若殺魏瞻等人的不是蘇契勒，我等必誅楊天哲！」
風聲漸急，倪素隱約聽見段嶸的聲音，她沒有回頭，手卻抓緊了徐鶴雪的衣袖。
「想不到，昨夜你讓范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將那位宋監軍架在火上烤……」倪素仰頭望向他的下頜，不可思議，「就因為一篇《戰馬論》？」
「倪公子。」
手指相觸，長巾飛揚。
徐鶴雪眼睫微動，低首時她面上的長巾脫落，隨風而飛，他立時伸出一手去抓，卻正逢她的手同時伸出。
秦繼勛朝他抱拳。
徐鶴雪言語簡短。
「楊天哲在汝山按兵不動，便說明他暫未有魚死網破的心思，他帶著老弱婦孺，仍寄希望帶他們返還故國，你兒魏瞻帶的人不過百，而楊天哲有數千人，既是圍殺，此人要出逃，談何容易？若是楊天哲故意放回，那麼他又為何不給你與秦將軍帶話？」
沈同川聞言，眼底浮出一絲詫色，他復而再將面前這個年輕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聲：「可惜。」
「德昌，你這是做什麼和圖書？」秦繼勛俯身。
魏德昌眉頭皺得死緊，「沈知州，我兄弟二人絕無反心！」
宋嵩十幾年高高在上慣了，今日就差被這幫兵勇以刀槍相向，他心中亦是有些忌憚的，想了想，便揚聲道：「我此前所為，不過是為了顧全大局，秦將軍駐守雍州關多年，如此功績，我怎會輕易上疏彈劾？你若不在，雍州何人來守？」
一直跟個悶葫蘆似的沈同川忽然出聲。
魏德昌其實並不知自己應該相信宋嵩還是那位倪公子，他寧願相信義兄秦繼勛，「若宋監軍要上疏官家治罪我義兄，那便連我魏德昌——也一塊兒治罪吧！」
「您是雍州監軍，是咱們這兒唯一一個可以代表官家聖意的，您去見蘇契勒王子，才能使兩方都得安寧。」
她說。
「我知道，」
「倪公子！」
「我仍願寄希望於世間敢為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不為君父，不為趙氏，只為天下生民，不讓國土，不失鄉關。」
宋嵩捋著鬍鬚，細細思索。
宋嵩雙袖一揮， 守在兩側的親兵立時朝徐鶴雪而去，秦繼勛見狀，一個抬手， 他身後的秦家軍兵士們立即將徐鶴雪與倪素圍在其中，令宋嵩的人不能再近一步。
他站起身， 走到宋嵩身邊， 「這十幾年來，各方守將皆不似你秦繼勛，唯有你雍州秦魏二人可以直接調動守軍， 這本是官家對你二人的信任，可你秦繼勛如今卻似乎辜負了這份天恩，不但屢次與監軍大人為難， 更放任你的幕僚在此污衊朝廷命官， 他那話是什麼意思？豈非是在說監軍大人是該被繩索拴住的家犬？」
而徐鶴雪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著沈同川。
沈同川這樣一番話說得刺耳，又意味頗深。
「沈知州愛馬，亦懂養馬，此文章更于馬政有益。」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沈同川笑了一聲，搖頭，「我是個知州，哪裡能管得了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寫得好啊，比之我當年的《戰馬論》，你的文章更為鞭辟入裡，且璧坐璣馳，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還真有心舉薦你入朝啊……」
徐鶴雪半垂眼帘，「多謝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損，且病入膏肓，已斷絕入朝為官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