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看著他,「你不給它取一個名字嗎?」
他應了一聲,神情無波。
徐鶴雪想起今日烏絡蘇契勒所說的那番話,他閉了閉眼睛,「懸星。」
「十幾年來,我心中覺得後悔的事很多,但唯獨今日這件,我絕不後悔。」
徐鶴雪半垂的眸子毫無神采,他依舊面無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將軍,後悔嗎?」
徐鶴雪在軍中多久,懸星便伴他多久。
徐鶴雪頷首,「它們同樣有銀灰色的鬃毛。」
「我想讓它跟著你。」
倪素將這個名字默念了一聲,說,「真好聽。」
雍州不可避免,將要面臨一場惡戰。
她面前的這個人已換了一身衣裳,乾淨柔潤的淡青圓領袍,中衣領子雪白嚴整,沒有一丁點的血跡。
「那些俘虜,秦將軍不妨好好審一審,你從未與石摩奴交過手,撬開他們的嘴,你或許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東西。」
青穹將徐鶴雪扶到床沿坐著,便邁著遲緩的步伐回頭去找新的蠟燭。
正是因為喜歡,徐鶴雪才想將它留在她的身邊,她一個人在這世上,總需要陪伴。
外面雖燈火通明,卻並非是倪素親手所點, 徐鶴雪聽見他的聲音才辨認出他是誰。
秦繼勛的神情凝重許多,「楊天哲說,蘇契勒帳下大將石摩奴領著數萬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楊天哲今日也不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蘇契勒後方。」
徐鶴雪看她的眼睛閉起來,以為她睡著了,便慢慢地扶著床沿起身,隨即拿起一盞燈,走出去。
她說。
「倪姑娘,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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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喝水。」
倪素問。
「我曾聽兄長念的,它的阿爹叫懸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可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今日本該暫留蘇契勒的性命,這樣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夠的時間送到雲京,後方的援軍也能及時趕到。」
秦繼勛扶著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蘇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將扎赫拚死抵抗,已為段嶸所殺,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拚死抵抗不肯投降,還活著的,我亦如你所言,將他們綁了回來。」
「這話,我也正想問你。」
她聽見他入了隔壁的帳中,也聽見他偶爾的輕咳,竹床輕響一下,也許是他躺了上去。
「對啊徐將軍,也不知道它從前叫什麼,不過,我想,它一定不喜歡胡人給它取的名字。」青穹將換了新蠟的燭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遞給她。
他看不清她的臉,不知道倪素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視線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膚底下,這隻手無論是握筆,還是握劍,都那麼有力。
烏絡王庭以能力為先,蘇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著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頭。
但眼下蘇契勒已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名字,由你來取。」
「你從前的那匹馬,叫什麼名字?」
她見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進士將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將蘇契勒活捉,來日石摩奴兵臨城下,hetubook.com.com他一樣寧死也不願自己成為雍州軍威脅石摩奴的籌碼。」
雍州軍一旦與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關守軍開戰,那麼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的表面平和,就將徹底被擊碎。
「它長得很像懸星,對嗎?」
倪素的聲音落來他耳畔,徐鶴雪抬起眼睛,看見她泛白的唇彎了一下,說,「反正跟著我,不也是跟著你么?」
青穹立即轉身出去,叫著「霜戈」這個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塊兒喂馬了。
「沒事。」
榮與辱,它皆在側。
「倪公子, 你沒事吧?」
徐鶴雪輕抬下頜,「還有楊天哲,他在王庭雖為末官,卻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徐鶴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會再入幽都,亦不願棲身九天,他來陽世里走的這一遭,是一條不能回頭的不歸路。
秦繼勛才經歷了一場戰場上的廝殺,他並無疲態,反倒精神奕奕,整個人如同一柄生鏽的刀,今日見了血,才褪去銹跡,顯露森然的鋒芒。
秦繼勛沒有多待,喚來一名醫工匆匆包紮了傷處,便又起身去忙戰後的軍務,徐鶴雪被青穹扶入帳中,其中的燈燭已燒沒了大半,他的視線很模糊。
倪素睜開眼,看見帳簾一動,他的身影被掩蓋。
她又昏昏欲睡。
倪素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抿了幾口,乾澀的喉嚨終於好受許多,恰逢青穹進帳,抱回來一些蠟燭,在一旁擺弄燭台。
脫去那個銅質面具,他又裹上了長巾。
徐鶴雪在床沿靜坐,忽而睜開眼,他看著和*圖*書竹床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時她的前額又爬滿細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隨即才伸手從她鬆懈許多的指縫間抽出衣袖, 一手扶著床沿, 艱難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開帳簾,徐鶴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氣的秦繼勛,他手中的寶刀還沾著淋漓鮮血, 臉上與手背上都有刀傷還未來得及包紮,這麼一相撞,徐鶴雪踉蹌兩步, 秦繼勛立即要上前扶, 卻見他扶著一旁的帳簾,站直了身體。
徐鶴雪若在兩軍交戰時將蘇契勒帶走,扎赫等人一定會拼了命地來追趕他,他便不能帶著倪素順利衝出重圍。
外面風沙吹拂,聲聲呼嘯。
徐鶴雪看不清倪素,卻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牽扯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只見她輪廓模糊,「還疼不疼?」
倪素點燃燭火,也頃刻令徐鶴雪的眼睛恢復清明,他看清她蒼白的面頰,細膩脆弱的頸項,那雙看向他的眼睛。
他不能伴她長久。
「好。」
徐鶴雪神情平靜,伸手摸索著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熱茶,端來她的面前。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涼的溫度透過中衣貼來倪素的皮膚,她顫了一下,其實只是很細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頓,立即要鬆開她。
「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懸星雖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馬來到你身邊了,它那麼烈的性子,只是嗅聞一下你的衣襟,就開開心心地跟著你走,它知道你是誰,也許,它生來就在等你。」
「叫什麼好呢?它長得那麼乾淨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hetubook•com•com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又覺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麼有學問,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身上沒有力氣,起不來,徐鶴雪聽見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響動,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暫氣音,他立時將茶碗放回,又俯身來扶她。
「只是……」
倪素與青穹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給外面正在熱情吃草的小白馬取名字。
倪素在明亮的燭影間,看見被擱在桌案上的銅質面具。
秦繼勛雖一早遣人去汝山給楊天哲送信,請他一同圍困蘇契勒,但有蘇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楊天哲未必會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領著起義軍趕過來,是因後方丹丘大軍逼近,他不能後退,只能往前。
不同的是,懸星的腹部有些雜色,而今日這匹馬則是通體雪白,毫無雜色,唯有鬃毛泛著銀灰。
青穹一拍手掌。
「為什麼?你不喜歡它嗎?」倪素愕然。
只聽得青穹忽然一聲,徐鶴雪立時偏頭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見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聽見她「嗯」了一聲,嗓音干啞:「青穹,麻煩你將燭台上的殘蠟換了,再拿火折給我。」
月寒風凜, 原本靜謐的軍營中忽然雜聲四起,甲胄碰撞,步履聲繁, 諸般呼痛的慘聲,還有營中醫工匆忙命人燒熱水, 找傷葯的呼喊。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沒有再收回手,只是將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著她坐起身,將軟枕支在她身後。
半晌,徐鶴雪對她說道。
但那時,徐鶴雪也已料到如今這個結果,蘇契勒的態度便是石摩奴的態度和*圖*書,石摩奴作為蘇契勒的擁護者,又是南延部落出來的大將,蘇契勒一旦落入雍州軍的手裡,石摩奴心中便會明白蘇契勒的選擇。
沒有一顆會跳動的血肉之心,他只有瑩塵無聲地浮動於他的衣袖邊緣。
「那匹白馬呢?」
猙獰而冷硬。
徐鶴雪在他們兩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絞盡腦汁,好一會兒,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瑩塵飛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詩——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倪素卻攥住他的手腕。
倪素咳嗽一聲,聲音虛浮無力。
「倪公子不是要見楊天哲么?」
秦繼勛刀鋒嵌入塵土,他一手撐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凜冽。
秦繼勛語帶關切,「可尋醫工瞧過?還有倪小娘子, 她……」
蘇契勒進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繼勛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圍困蘇契勒,也不過是想佔得一分先機,使朝廷放棄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後方調遣援軍的時間充裕一些。
徐鶴雪安靜地聽,沒什麼反應。
「嗯。」
倪素被他重新扶著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額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發緊。
「我們都無大礙, 秦將軍不必擔心。」
倪素靠著軟枕,問。
今日,
「這個好!」
他不動了。
秦繼勛點點頭,「待他們安置好,我便讓你二人一見。」
「我阿爹正在給它喂草料吃,我方才過來,還見它一邊吃一邊在搖晃尾巴呢。」青穹聽見她的聲音,便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