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行路難(六)

正元帝沒說話,只等著黃宗玉上前,聽他道:「官家,那蘇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經的親王多羚,他母親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為驍勇的部落,他們幾乎掌握著丹丘王庭最強大的騎兵,蘇契勒是他們支持的王子,先不論丹丘王怎麼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蘇契勒這個王子,心中的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潘卿。」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說話,底下的臣子們幾乎個個冷汗涔涔。
青穹點了點頭,他一入秋,身上就冷得受不了,到了冬日就更是難捱,身體也總是要比春夏兩季差一些。
裴知遠俯身。
「孟相公!」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輕敲。
「這十六年來,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個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為出色的鐵騎,可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親王多羚當初是死在誰的手裡?王庭可以按壓下南延部落的這份仇恨,是因為丹丘王娶了他們的公主做王后,這等同於王庭願跟他們部落結為親族,共同進退,而王后雖育有兩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兩位王子,但無論是哪一派系,蘇契勒到底也有著他們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脈。」
「說下去。」
「你先回去吧。」
「是啊……」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孟雲獻與賀童皆是回頭一望,只見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來,「孟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一眾朝臣彎身作揖,齊聲。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正元帝輕抬下頜。
大齊與丹丘混戰多年,好不容易迎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卻被丹丘小王子蘇契勒的死打破,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時都拿不準主意。
黃宗玉其實一向是趨於保守的,但這麼一會兒工夫,他亦沒有想好該如何化解與丹丘的戰爭。
秦繼勛正與徐鶴雪在旁說話,倪素看青穹的臉色不太好,便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裹到他身上,「昨夜我給你施針,你有覺得好些嗎?」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聽得正元帝在上面問:「你心裏是如何想的?」
「臣遵旨。」
宋嵩的死訊來得太突然,正元帝只聽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 便扶著額頭,「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如此關切之語,卻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和_圖_書他低頭,掩去黯淡之色,嗓子發乾,「多謝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裡,而雍州軍不可一日無監軍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選啊?」
朝中無人知曉韓清與孟雲獻之間的關聯,一旦韓清做了雍州的監軍,那麼孟雲獻便能悄無聲息地掌握雍州邊關的局勢。
這些話孟雲獻不明說,但無論是正元帝還是此時殿中的朝臣,都已順著他的話頭想到了這一層。
「立刻擬旨,命鑒池府,澤州兩地駐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誤!」
苗太尉按捺不住, 眉頭擰得死緊,立時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說得已經很清楚, 是蘇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發難不成, 逼得宋監軍無法,只得親赴蘇契勒帳中與其相談, 而蘇契勒卻趁此機會殺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與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費多少時日, 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朝天殿中雜聲紛亂, 一名官員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都相安無事, 即便他們有心撕毀盟約,想來也不應該如此冒進才是啊……」
正元帝聞言,抬起一雙眼睛,神情似乎溫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舊疾,聽聞還時常複發,那都是你這些年為大齊所受的傷,你說,朕怎忍心,再讓你帶著如此重的傷病,去領兵殺敵啊?」
「蘇契勒死了,還要如何安撫丹丘王庭才能安撫得住?」翰林院學士賀童實在忍不住開口道。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還吵個不停,今日涉及軍情戰事,怎麼一個個都拿不出主意了?」
孟雲獻仰頭,嘆了聲,「雍州有天險,我們在雍州的兵力與丹丘在居涵關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們缺軍馬,騎兵不濟,而蘇契勒帳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員猛將,他手下一定有精銳騎兵,秦繼勛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倪素打開油紙包,裏面是裹著細雪粒子似的霜糖的糕餅,她抬起頭,見他又在與秦繼勛商量布防的事。
「說。」
韓林侍讀學士鄭堅往前一步, 「官家, 不若先派使臣與丹丘交涉?單憑沈同川的一面之詞,實在有些摸不準狀況。」
「如今我只擔心雍州邊關的境況,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澤州與鑒池府也和_圖_書要一些時日。」
有人進言。
「孟卿,你說呢?」
孟雲獻面色如常,聞聲便也從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為,此戰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齊不想要平靜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內是絕不可能與我們修好了。」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聲開口。
雍州入秋以後,晝夜之間的溫差更大,夜裡冷得好似冬日,只有白日里才回暖一些,並不常落雨的此地,風沙深重。
梁神福立即命內侍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孟雲獻身後,孟雲獻立即作揖,「謝官家。」
鑒池府的駐兵多出自他的護寧軍,而護寧軍中的兒郎比起軍令,更認他這個將軍,他險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動卸下兵權,回來朝中做的這個閑散太尉。
「崇之不在,你便總在我後頭像個跟屁蟲似的。」
雍州並非無險可守,而石摩奴領兵前來則是與大齊時隔十六年,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戰爭,他或許沖不破雍州關,但只要他能夠儘可能多的折損雍州軍的實力,之後丹丘的增兵上來,便會將雍州當做破口,拼盡全力吃下它。
「臣以為,蘇契勒王子死在雍州軍手中,此事只怕沒那麼容易說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頭,看向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黃宗玉,「黃樞相曾知鑒池府,兼經略安撫使,而鑒池府靠近雍州,想來黃樞相會比吾等更清楚邊關之事。」
孟雲獻說罷,轉身便朝慶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時,裴知遠已在其中握筆擬旨。
「好些了,沒以前那麼痛。」
「官家心中可是有顧慮?」
「官家若想不出讓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監軍,不若,便將此任,交予官家親近之人?」
孟雲獻才坐下,便聽正元帝已開門見山。
「可眼下還有反賊未曾彈壓乾淨,若此時再與丹丘開戰,豈非內外皆憂?依臣之見,還是先施以懷柔,暫且穩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內啊!」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許多雙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孟卿說的極是。」
南延親王多羚的死,與蘇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舊怨新仇,南延部落內里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蘇契勒已死,曾經支持蘇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于其兄,如此沒了內鬥的根源,豈不更擰成一股繩?而蘇契勒的母后與兄長,也未必能咽得下這口氣。
倪素和*圖*書正與青穹說著話,卻聽一聲喚。
「倪素。」
正元帝撫掌,眉頭稍松。
一眾大臣開始環看左右,議論紛紛。
只聽得正元帝一聲喚,裴知遠立即上前,「臣在。」
孟雲獻「嗯」了一聲,又道,「還沒謝過你潘三司送來的參。」
他啞聲,「老師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摯友,請您,珍重自身。」
她轉過頭,見徐鶴雪穿著那身雪白的圓領袍,裏面中衣朱紅的衣領很惹眼,他臉上仍裹著長巾,那雙向來冷寂的眼正看著她,朝她招手。
何為親近之人?必是比朝臣離官家更近的——宦官。
正元帝扶著額頭,坐在御案后,「梁神福。」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一向保守的那些個大臣一時也不好開口說話,他們要說,便要給官家拿出個不戰只和的章程來,可如今這樣的局勢,要如何才能保住兩國的盟約?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為自己的乾兒子韓清掙功績,如此好的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
賀童是個直腸子,也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更猜不準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說道,「不論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師他……」
段嶸掏了掏耳朵,「你也別聽,聽多了吃不下餅子。」
「秦繼勛魏德昌!你丹丘爺爺從胡楊林將你們殺退到城中龜縮著,如今竟是不敢出來一戰了?」
他的語氣頗帶幾分無可奈何。
孟雲獻聽罷,不由笑了一聲,他伸手輕拍了一下賀童的肩,「你說這話,我聽得高興,你也不必擔心我,我如今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惜命,何況方才在殿中你也聽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這個情勢,大齊與丹丘的戰事已經不可避免,我去見官家,是為他解憂,而非添堵。」
苗太尉聽見潘有芳這話,只見那黃宗玉懵然地一抬頭,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的,往前挪幾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氣甚重,不由暗罵,這個老傢伙知道個屁,誰不知道他知鑒池府時是個諸事不愛管的,只怕連鑒池府都沒出過,哪裡知道雍州關外頭的事!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絕不能丟的,朕雖珍惜這些年與百姓休養生息的日子,卻不能坐視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險要之關。」
他這番話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斂眼底的漫不經心,「親近之人?」
三司中事務繁多,潘有芳沒與孟雲獻說幾句話,hetubook.com.com便被底下的官員催促著離開,裴知遠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賀童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孟雲獻往階梯下走。
裴知遠擬完旨,是與孟雲獻一同走出慶和殿的,他雙手攏在袖中,不由嘆,「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為君父,而宦官卻只能為主,孟公您啊,這番話是說到官家的心坎里去咯。」
「狗叫呢,聽都懶得聽。」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側的孟雲獻。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便見他伸來一隻手,將一個油紙包塞到她掌中,隨即聽他道:「魏統領給的,你與青穹一起吃。」
「臣惶恐……」
「剩下的人都啞巴了?」
秦繼勛也瞧見了,這麼多天以來,他凝重的面容上頭一回露出點輕鬆的笑意,轉過臉看了一眼倪素的背影,「倪小娘子可真是什麼都要跟你分著吃。」
「他們丹丘人用頭骨……」
孟雲獻並不抬頭,而在正元帝身邊的梁神福卻不禁因他此言而心頭一動,他心中立時有思緒打轉,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我知道了。」
韓清向來獨來獨往,少與朝臣交遊,而朝中亦無多少文臣瞧得上他這個仗著官家威勢,行森嚴刑罰的宦官。
張敬死後,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樞密使。
城樓之下,居涵關的丹丘將領石摩奴在馬背上譏笑,「如今倒是膽慫,殺我丹丘小王子蘇契勒時,你們怎麼沒料想過今日?!老子定要將你二人的人頭做成缽盂,來盛我們蘇契勒王子的骨灰!」
賀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梁神福會來請他,他心中隱隱有些察覺,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麼?」
「臣願前往鑒池府,領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聲道。
徐鶴雪話音一頓,垂眸看了一眼手裡多出來的那塊糕餅。
早朝既散,一眾朝臣無不是面帶凝重之色,三三兩兩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與其他幾個官員說著話走出來,正遇上孟雲獻與賀童二人,便上前關切道,「孟公,聽說您這幾日病著,如今可好些?」
孟雲獻察覺出正元帝此番話中對於宋嵩的幾分不滿,他垂著眼,像是琢磨了一會兒,「臣不敢斷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畢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時,但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正元帝哼笑了一聲,「朝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這些個臣工,朕真不知該信他們哪一個,才能讓朕省心些。」
「哪裡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詞?離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軍與蘇契勒交戰,確有其事!」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雲京,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時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動。
他這話一出, 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 隨即點頭應和。
孟雲獻一手提著衣擺,打趣了他一句。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將樞相黃宗玉拉出來,官家問過黃宗玉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問孟雲獻這位正經的東府相公。
孟雲獻垂首道。
「在官家身側,只為官家的人。」
「裴知遠。」
孟雲獻點了點頭,見梁神福領著幾個內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緩緩看向身邊的賀童,「官家這不就想聽了么?」
她拿起一塊來咬了一口,豆沙餡很軟,她眼睛一亮,塞了一塊到他的手裡,才轉身去青穹那兒。
自張敬死後,正元帝便對孟雲獻一直不冷不熱的,私下召見的朝臣中也總無他這位宰執,再加上黃宗玉曾經便與孟雲獻政見不同,正元帝卻要東府西府共議新政,這便令孟雲獻頗受掣肘。
「官家,臣以為,不論如何,還請先調動鑒池府的五萬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蔣先明上前進言,「雍州乃是我大齊面向丹丘的最後一道險關!保住雍州當是重中之重,否則,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竊我大齊國土,便可避開溶江天險,直逼腹地啊!」
孟雲獻從頭到尾都沒有舉薦任何一人,卻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備,採納了他的建議。
「孟相公,您還笑得出來啊?」賀童悶聲,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還沒走太遠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懶得聽您說話呢。」
上城樓來給兵士們送餅子吃的青穹正好聽見底下那石摩奴的叫囂,他濃黑的瞳仁顫動一下。
他俯下身, 「官家,蘇契勒一死, 丹丘必然向雍州發難啊!」
此任命極大可能會落在韓清的身上,畢竟他掌管的夤夜司,歷來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韓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會許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我老家正是產好參的地界,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擺了擺手,「還請孟公千萬保重身體,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