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你做什麼?」
細雨在湖面輕點,打旋兒。
世上所有聽過「青崖有雪,而我負之」這句話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倪素立時又捧了水潑向霜戈。
倪素窩在他懷中,忽然低聲說,「真好啊徐子凌。」
徐鶴雪仰頭,天色青青,「阿喜,天晴若有風,我們再放紙鳶吧。」
他真的很喜歡她的親近。
「下回再來也是一樣。」
淡青的圓領袍,髮髻梳理得很整齊,簪一支白玉竹節,一張面容蒼白,眉目清冷。
倪素抹了一把臉,抬起頭,徐鶴雪踩著水來到她面前,他用衣袖擦了擦她的臉,「它跟懸星一樣,洗澡的時候喜歡捉弄人。」
「有醫工們在幫襯,我偷閑一日,來山上撿著玩兒。」倪素背著一隻葯簍,裏面也沒有多少蟬蛻殼。
「我說,你可以自己出門,可以想去任何地方,不受禁制所擾,我再也不是禁錮你的枷鎖。」
熙佑二年七月底,忽來的一場細雨沙沙。
「從前你父親在時,他常來咱們鄉下義診,是個活菩薩啊,我們這些葯農也都願意將藥材都交給你們家的藥鋪,但你那二叔可不是個東西,不義診也就算了,診金還收得高,藥鋪里收葯的價錢也壓得低,若不是你回來, 他非將你們家的招牌給敗了不可……」老婦絮絮叨叨的,說得起興,還啐了口,「如今在牢里待著,真是他的報應!」
他沒聽https://m.hetubook.com•com清,低首靠近她,「什麼?」
「你昨日義診的病案我還未及整理,我夜裡想到一個陣圖,回去也要記下。」徐鶴雪嗓音冽冽。
「下來。」
倪素摸了摸霜戈沾了些泥點子的鬃毛,她抬起臉,不遠處有一片荻花叢,荻花叢盡處是一片湖。
倪素靠在他懷裡。
「我當初為從二叔手裡順利奪回醫館,在公堂上立誓死守倪家家業,終生不嫁,」倪素仰起臉,「但我只說不嫁出去,卻沒說不招贅,再有一年,等我為倪公子守節的期限過去,我就在人前招你來我家。」
倪素怕雨若再下,老婦稍不注意便要滑倒,所以便與她結伴,兩人一同在林子里撿了一會兒蟬蛻殼,背簍沒有滿,但她們也不打算在山上逗留。
倪素撲進他懷裡,被他穩穩地抱下去,兩個人將霜戈牽到水淺一些的湖畔,霜戈的馬蹄踩著水,發出泠泠的聲響。
「我還年輕,您再是山裡人,也要顧惜身子,不要生病。」
「嗯,我做。」
「還請您放心,我們家得藥鋪,從前我父親在時是什麼價,如今還是什麼價,收你們的藥材,絕不壓價。」
「不會。」
行走間,她稍稍一頓。
「倪小娘子,怎麼了?」
老婦笑眯眯的,「我曉得了,我回去就與她們說。」
倪素也不顧惜鞋襪,就踩在水中,掬起水就往霜戈身和-圖-書上潑,又很認真地洗它銀灰色的鬃毛。
他輕吻了一下她微濕的鬢髮,下了馬背,在底下朝她伸出雙臂。
倪素扶著老婦順著山道往底下走,她用衣袖給老婦擋雨,讓老婦有些不好意思,「倪小娘子,我是山裡人,粗慣了的,你不用這樣照管我。」
「倪小娘子,你們家的醫館不忙么?怎麼還自個兒上山來撿蟬蛻?」
霜戈在徐鶴雪身後搖晃著濕漉漉的馬尾,水波粼粼間,它身上濕潤,正歪著腦袋在看著他們。
「昨日我已出門買過了。」
「宣紙夠用嗎?我們回家時,要不要再買些?」
「沒什麼。」
看他在解馬鞍旁的斗笠,倪素一下握住他的手腕,「我們就這樣回家吧。」
霜戈大抵是高興的,嘴裏吐息聲不斷,倪素聽見徐鶴雪道:「阿喜,往後站些。」
但已來不及,霜戈抖著濕潤的鬃毛,水珠一顆顆砸來,撲了她滿臉滿身。
倪素悄悄轉過臉,與他四目相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翹起唇角。
她添一道皺紋,他便也添一道。
老婦轉過臉來問她。
他骨節分明的手捏著衣袖,無聲地擋在倪素的頭頂。
「別遮了,只是小雨,我不會生病。」
他說。
在空無人煙的寬闊山道上,徐鶴雪將倪素扶上馬背,自己一踩馬鐙,翻身上去,拉住韁繩。
但放下劍,他又重新握起筆。
「霜戈好像要洗澡了。」
霜戈的馬蹄聲止和-圖-書
,徐鶴雪開口:「阿喜……」
倪素搖頭,「我們走吧。」
她寫醫書,他寫兵書,這便是他們之間約定好的後半生。
「嗯,願意。」
倪素摸著霜戈的腦袋,聞聲對上他的視線,「你做啊?」
徐鶴雪禁不住隨著她的笑容而微彎眼睛。
兩人一馬,在叢中觀雨。
「徐子凌,我們就在那兒給它洗洗吧?」倪素一時興起,指著那片湖水。
倪素拉著他的手搖搖晃晃。
風拂荻花,窸窣而動,徐鶴雪一雙眸子清透:「你是。」
「你從來不是枷鎖,與你寸步不離,我心中歡喜。」
徐鶴雪只好收回手,一夾馬腹,霜戈立時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前走。
老婦拉著她的手,「如今誰不知道倪小娘子的好?我們村裡那些生產之後落了症又不好意思說的,我也知道幾個,不知你……」
她治病救人,他致太平。
下了山,倪素與老婦分道,將暫時安置在農戶家的霜戈牽出,倪素拉下身邊人的手,「今日原本是想與你在山上玩兒的,下雨就不能了。」
倪素不好推拒,要了小半塊餅子,就著醬菜,在一片樹蔭底下,與老葯農一塊兒吃。
行醫不易,女子行醫更不易,倪素早已做好準備用一生來踐行此志,一輩子寫一部女科醫書,而陪伴在她身邊的這道孤魂,因三萬英魂的事已了,他即便只用武力,幽都也不許他在陽世殺人。
「今日下雨,在建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學堂怕是要停工。」
霜戈晃了晃濕潤的腦袋,發出歡快的叫聲。
倪素用衣袖給她擋雨,聽見這話便正色道,「您只管問問她們,若是銀錢上有困難也不必擔心,你們村裡大多都是採藥的,用采來的藥材也可以抵診金,還請您千萬勸她們來醫治,千萬不要忍著,病只會越拖越重,是不能好的。」
「青穹還在那邊看著,我們回去便趁著這雨,夜裡請工匠們用飯。」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
老婦不疑有他,一手撐著竹杖,一手挽著倪素往前走,她並未發覺在倪素身側有一道淡如霧的頎長身影。
「這雨也不大,細絲兒似的,倒也不礙事。」葯農不是第一回 見她,從前倪素常在這片跟著他們識百草,也算是他們這些鄉里人看著長大的孩子,這會兒待她也自然很是熱忱,與她一道走,又將自己帶的乾糧分給她吃。
倪素說道。
「給我做飯,寫病案,一輩子也不覺得我煩嗎?」
他溫聲交代。
他回不去戰場,無法親手收復一十三州。
倪素笑起來,忘了自己身上的狼狽,又拉著徐鶴雪一塊兒給它洗掉身上的泥點子。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冰涼的溫度裹附而來,倪素只稍稍晃神,他便已經在她身後握住了韁繩,他仍沒放開她,「但你一向不夠顧惜自己。」
細雨綿綿,落在道旁的草木叢中偶爾發出脆聲,天色青灰,霧色在遠處連綿,m.hetubook.com.com如山水墨畫。
徐鶴雪「嗯」了一聲,拉著韁繩令霜戈跑起來,雨絲在這樣涼爽的風裡斜斜拂來滿臉,倪素仰起頭,望見他的下頜。
沒帶傘,也懶得躲雨的葯農在山道上與一年輕女子相遇,一見她的樣貌,兩鬢斑白的老婦便笑得彎起眼睛。
「回家你什麼也不要做,沐浴換衣,然後在房中睡一會兒也好。」
冷不防,她忽然親了一下他的下巴,徐鶴雪眼睫輕動,一時間話音戛然而止,他低頭,對上她濕潤的,白皙的笑臉。
有人在的地方,他都可得自在。
「徐子凌,你願不願意入贅我家啊?」
雨霧瀰漫,荻花叢中沙沙而響。
說著,徐鶴雪將她扶上馬背,卻不防她居高臨下,一雙手忽然捧起來他的臉,「到底你是醫工還是我是醫工?」
倪素說道。
這是倪素第一回 給霜戈洗澡,她自然不知道這些。
「快些回去吧,濕衣裳再不換,你一定生病。」
「好,我和青穹都幫你的忙。」
倪素笑著說。
倪素一年前重回雀縣之時,聖人親賜的「妙手仁心」的牌匾沒隔幾日便也緊隨而來,倪素重提舊事,與二叔倪宗對簿公堂,最終,縣太爺以倪宗買通山匪加害親侄女未遂的事實為由,判倪宗徒三年。
雨聲沙沙,山野霧濃。
霜戈一身毛髮變得雪白乾凈,銀灰的鬃毛也在天光底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徐鶴雪與倪素的衣裳都濕透了,他一手牽馬,一手拉著倪素到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