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卷
第五百八十三章 屯成陽劉耿兩議(一)

城上的守卒大都躲在垛口后,有些畏縮地向大勝了一場的城外的曹幹部部曲張望。夕陽西沉,微風吹動,插在城上的各色軍旗,于帶著血腥味的風中、夕陽昏黃的光下,無精打採的卷著。
阮原試圖趁著曹幹扶他的機會,拿頭來撞曹幹,沒料到曹幹的手勁不小,抓著他的兩臂,使他前撞不能,他便蛄蛹著一邊向前掙,一邊罵道:「狗賊休得惺惺作態!莫說扶老子起來,便是你屈膝拜倒,老子也不拿眼皮夾你一下!要殺就殺,老子伸長了脖子,等著你來砍!」
阮原扭開了臉,不復再言,默不作聲了。
新朝建立以來,王莽的確是乾的不行,而且是越干越差勁。
莽新能夠建立,一是因為截止到莽新建立前,前漢的土地兼并嚴重、貧富差距巨大,極少數的富者良田千頃,廣大的貧者無立錐之地等弊政已是積重難返,海內民怨沸騰,實已到了不能不變革的時候;再一個是因儒生因為王莽這個代表,在經過與法家長期的鬥爭后,終於掌握住了朝廷大部分的權力,為更好的實現「儒家理想的政治藍圖」,把王莽鼓吹成了「聖人」。
阮原神色微變,收起了鄙視曹幹之態,低聲地把這句話吟誦了兩遍,振眉大笑,說道:「好言辭!好言辭!死前能得聞此語,痛快!不錯,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老子這一死,為忠為義而死,狗賊,還用問么?當然是重於泰山!狗賊,快來殺我,快來殺我!」
「阮君!你今雖敗與我,我觀你用兵,稍有能也,並且我喜你豪氣,因而我實是不願殺你。我望你能迷途知返,幡然醒悟,設若能棄暗投明,從我自新和_圖_書,我願以心腹之任,託付與君。阮君,我等所以起事,為求活是也。我的部曲起事前,哪個不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今因莽賊逆政,不得不起事,我等才是義啊!我願與君共倡義旗,解百姓之倒懸,拔百姓出於水火!」
《史記》此書,直到前漢宣帝時,才被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公之於世,但一直以來,直到而下,因為此書盡述古今之史事,囊括「有戰國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諸侯王」,故便是諸侯王想得此書,也是很難,更何況民間?是以還沒有能在民間得到廣為的流傳。阮原未曾讀過此書。卻雖未讀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此語,能夠後來流傳兩千年不衰,為後人盡知,此語之內自然是蘊含著巨大的打動人心的力量,尤其對阮原這類的願意捨生取義的「義士」來說,更能激發出他們的共鳴。
「哼,打你之前,老子就知道你的狗名了!」
「老子所忠者,當然是朝廷、是縣官!老子所義者,當然是秉忠而行,雖死如歸!」
曹幹笑道:「此去泉台招舊部,十萬旌旗斬閻羅。阮君此言,堪謂豪氣。可惜我不是閻羅。你也用不著再等到泉下與我廝殺。」
——「泰山不遠」云云,時下人認為,地府就在泰山腳下,是故阮原有此一言。
說著,他還真是伸長了脖子,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扭著叫道:「來砍!來砍!」
「你胡說什麼?今朝之得肇建,乃是前朝禪位!」
曹幹知道,他當是已動了心,但還沒有能夠完全下定決心投降自己,便也不強逼他,吩咐戰https://m•hetubook.com•com士們給他解開了繩子,問郭赦之,說道:「閆雄呢?你把阮君帶去給閆雄,叫閆雄親自送阮君去營里帳中休息。」——「營里帳中」,指的是乘氏城外的本部軍營。
曹幹微笑不改,笑道:「阮君,你說我不知書,你這話說對了一半。以前,我的確是不識字,沒讀過書,然近年來,我識了字,不敢說多,但也已經頗讀過幾本書矣。你又說我不知忠義,阮君,那我就想請教你了,何為忠義?」
曹幹笑道:「阮君,求死何難?但我聽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敢問阮君,今若被我殺之,你這一死,是重於泰山,抑或是輕於鴻毛?」
曹幹不動聲色,依然微笑,說道:「阮君,你若是為忠義而死,我承認你這一死,重於泰山。可我再問你,你所忠者,是為誰?你所義者,是為誰?」
曹幹說道:「如此,我就要再問你了。阮君,當今的朝廷是怎麼來的?」
曹幹放開他的胳臂,退後了半步,嚴肅的神情重轉為微笑,說道:「阮君,我的話已經說完。你是怎麼想的?你若肯就願從我,心腹之任,願托與君;你若不願?」
曹幹笑道:「我也不殺你,再給你些時間想想。」
「不願怎樣?」
曹幹的神色漸變嚴肅,說道:「莽賊篡漢以今,倒行逆施,各類的昏悖之政層出不窮!天下百姓如處水火,四海生民俱受倒懸之苦!而莽賊猶盤剝無度,他以『聖人』自居,和『黃帝』為比,但是卻既無聖人之仁,亦無黃帝之賢!始建國元年至今,十二三年間,好好的天下被他治理得民怨天怒,亂開邊釁和_圖_書,徵發兵役,搜刮州郡,恨不得天高一丈,黃河水患,不加治理,任由百姓受災受害——前幾年的黃河水患,你定陶郡也是受害諸郡之一,阮君,我看你是個有良心、愛護百姓的,我就不信你對當時的水患慘景能夠視若無睹?
只說將餘下頑抗的另外幾股郡兵也盡都消滅,又將留在築營處尚未來得及參与到此戰中的那些阮原部的郡兵、壯勇也都或者擊潰、或者收降后,打掃罷了戰場,暮色已深。
閆雄聽了,當即明白了曹幹的意思,曹幹這是想讓他再對阮原做些勸降的言說,遂便帶著阮原,離開戰場,先去了北邊乘氏縣外的營中。到得營中,進了帳里,閆雄與阮原細做對談,備述曹幹起事以來的作風,以及曹幹定下的種種政策,這些且不必多講。
亦因此,受儒生們鼓吹的影響,在新朝建立之初時,阮原對王莽還是有著很大的期待的,然而隨著時局的發展,隨著王莽一條條混亂、昏悖的政策的頒布執行,阮原現於今,其實對他也早已是失望透頂,已經認識到,看出來了,王莽估計是難以將天下治好了。
情報嚴重的失誤不足,是誰說的曹幹目不識丁,鄉農一個而已?這是鄉農能說出來的話么?阮原張了幾張嘴巴,被曹幹這番有理有據、引經據典的話說的是無言以對。
行到城下近處時,曹幹駐馬,往城頭望了望。
郭赦之惱阮原適才一再詈罵曹幹,照他的脾氣,早把阮原殺了,卻曹幹之令,他得聽從,應了聲是,便推著阮原去找他曲的政委閆雄。找到閆雄,將曹幹的命令轉告與之。
曹幹沒做解釋——他也沒辦法解釋,「此去泉台」這句詩,是他聽到阮原「且和圖書待和你黃泉下再見,老子再來與你這狗賊廝殺」這話后想起來的,隨口吟了出來,將此句詩代過,未再多言,牢牢抓住掙扎的阮原,曹幹笑道:「阮君,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吧?」
郭赦之等實是忍不住了,郭赦之罵道:「你一句一個狗,罵你娘!」抬腳要踹他,被曹幹止住。
「什麼『舊部』、什麼『閻羅』?你這狗賊,說些什麼?」
阮原不再罵人,他繃緊了嘴,瞪著曹幹,上下打量他。
「……,你他娘的,你狗賊一個,你管縣官把天下治理得怎樣作甚?這是你該問、該管的事么?」新朝是怎麼建立的,還可以強說是「前漢禪位」,但說到王莽把天下治理得怎樣,阮原再是莽朝的郡吏,他畢竟不是個沒良知的人,卻亦是無辭回答曹幹的此問了。
曹幹說道:「是篡漢而來!是也不是?」
入至營內,坐入議事帳,待田屯等掌上燈,先是略說了幾句今日此戰,張曼也很高興,撫摸著鬍鬚,連聲道此仗打得甚好,贏得利索,然後,曹幹與他轉議接下來的用兵之事。
可心裏有這個數是一回事,曹幹此際招降,要不要投降曹幹,那則是另一回事。
阮原心裏也有數,這莽新的天下,只怕是要換主了。
阮原揚起臉,說道:「忠者,忠於君上;義者,宜也,節烈、剛正之意也!」又哼了聲,說道:「你這狗賊,聽你言辭,倒像是確讀過些書,然你這些書讀和沒讀也沒啥區別,全讀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與你說這些幹什麼?便是說了,忠義兩字,亦非你知!快來殺我!快來殺我!」
曹幹笑道:「是也是不『篡』來的,到底是不是漢家主動『禪』給的,阮君,你必hetubook•com•com是心中明白。你嘴硬無妨。我且再問你,莽賊篡漢即位以今,他把天下治理得怎樣?」
曹幹見他這般作態,不覺失笑,說道:「阮君,何須如此!」
「狗賊!你殘民害民,不忠不仁,就算是你沒讀過書,不知忠義,難道不愧為人子?老子今日戰敗,落在了你的手中,老子敢作敢為,沒甚可說,你要自詡是個豪傑,就別折磨老子,老子這顆大好人頭,你就取去!你就取去!我郡英才濟濟,府君耿公英明神武,必能為老子報仇!泰山不遠,老子在黃泉之下等著你,且待和你黃泉下再見,老子再來與你這狗賊廝殺!」
「苛政如虎,唯以殘民為務,百姓們鬻妻賣子,求一活而不能也!阮君,我問你,這樣的朝廷、這樣的縣官,你尚要忠之么?你還要為之甘死,以取義么?『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殷商皆雲其受命于天,值紂王無道,周革商命,天下猶且歡騰,由民之意,天命因轉為周,況乎莽新,且還是篡漢而來的偽朝?肇新之初,莽賊就無民心,沒有天命!阮君,恕我直言,你今若甘為莽賊盡忠而死,你這不是忠,你這是愚忠,你這也不是義,你是助紂為虐!
「……,你什麼意思?」
良禽擇木而棲,這曹幹,值得自己投么?
留下了郭赦之、高況、胡仁等繼續檢點傷亡、清點繳獲、收攏俘虜,曹幹在田屯、褚交的簇擁下,亦先還向乘氏城外的營區。張曼於半道上和他碰見。萬倉、戴蘭等各曲將士,有的正在撤陣回營,有的也還在做打掃戰場等事,今天這場仗,打得漂亮,不到兩個時辰,全殲阮原部的兩千部曲,將士們俱是歡喜,見曹幹行至,沿路將士無不下拜歡呼「曹郎」。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