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鑒看向了蔡清華,發現蔡清華正在微笑。然後他對蔡清華的用心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吳承鑒道:「大方伯有命,吳家不敢奉命,故而賠罪。不過請蔡師爺放心,今夜一會,在逼捐一事了結之前,吳某不會泄露隻言片語。大方伯若另有方略,不會因為吳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誤。」
是啊,吉山的背後,有和珅。
這是一場大清帝國最高層的博弈,而吳家還是靠著因緣際會,才「有幸」地成為了這場棋局的一枚棋子。
「你在宜和行里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又是二少,怎麼會不知道。」
吳承鑒道:「本來不敢,然而,不得不拒!」
吳二少對眾多親族說道:「近來關於十三行逼捐的事情,大家都聽說了吧?」
當然還有更赤|裸裸的話,這時就不好說出來了,比如「會不會牽連我們」之類。
蔡清華笑道:「不用多禮,我幫你這一次,也是順勢而為。」
這一下輪到蔡清華驚訝了,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又驚又怒:「你說什麼?」
蔡清華笑道:「聰明!」
然而明朗了又如何?
「什麼?!」
吳承鑒道:「拖到最後,又能如何?」
吳承鑒忽然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對蔡清華深深一個鞠躬。
「拖!」蔡清華道:「這次和珅要辦的事情,來得有些不太合規矩,吉山表面強橫,其實內里也承受著各方壓力,所以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做絕。數日之後的保商會議,你先答應捐獻,然後拖著,設法拖到十數日後,再找個由頭,堅拒這筆捐獻。」
十一甫,大屋之內。
https://www.hetubook.com.com蔡清華道:「是我的主意,但大方伯已經首肯,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秘引你見大方伯一面,以堅汝心。只是這一面,暫時不能被人知道。」
「是啊!」
段龍江為什麼會拋棄吳家?因為有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和珅。「劫匪」為什麼能動用那麼多的人力、甚至火器?因為這件事的背後有和珅。
等到吳國英離開潘家開始創業,在創業伊始也的確得到了同鄉和宗族的許多幫助,別的不說,光是資金籌集這一塊,從這些人手裡借貸出來的錢就佔了吳國英啟動資金的三分之一。而且當初要擺平各方關係時,也需要這些同鄉親族上陣來造成一個人多勢眾的聲勢。
蔡清華見他還在猶豫,又說:「你們宜和行惠州失茶之事,盧關桓已經告訴我了,便是沒有此次永定河逼捐之事,你們吳家的買賣與聲譽也都要一落千丈。更何況失茶之後,又被逼捐?現在你們吳家已經山窮水盡,這是最後一條路,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放眼廣東,只有兩廣總督才能壓住吉山。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們東主這位皇十五子的老師,才敢為你對抗和中堂。你是聰明人,知道自己該怎麼選擇。」
「知道,自然知道。」吳承鑒道:「吳家現在,大概連落水狗都比我們要好上三分。落水狗只要上岸就能活,但吳家現在人在水裡,岸邊卻還準備好了刀劍,我們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個死。等幾日後保商會議一投籌,那大概更只有家破人亡四個字足以形容。和_圖_書家父和我少不了一根繩子掛著橫樑上,然後其他男丁發配邊疆,女眷打入賤籍,都有可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許多原本想不大通的事情,現在也都已經徹底明白。
「蔡師爺。」吳承鑒道:「你到底要我們吳家做什麼?」
蔡清華呆了呆:「賠罪?」
福建人素好抱團,當初吳家初到廣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團取暖,而等立定腳跟之後,又從老家引人入粵,親帶堂堂帶表,一帶就帶了一整窩子出來。幾十年前,西關還沒有今日這般繁華,這裡是城外郊區,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來戶的聚居地,福建吳氏就這樣在廣州城的西門外定居下來,形成彼此呼應的格局。
吳承鑒插口道:「這是大方伯的意思,還是蔡師爺的意思?」
吳承鑒卻一時不作應承。
因為吳家是被蔡清華打入死地,所以吉山那邊會以為吳家已被兩廣總督放棄,以為朱珪的目的只是保住盧家,便會對吳家接下來的行動放鬆警惕,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朱珪再忽然插手,便能打得吉山一個措手不及。
而朱珪的這一擊自然不是奔著吉山去的,而是以他為代表的清流士林對和珅的一次絕殺——這是一次「倒和」,而吳家,就是這次「倒和」行動的槍頭。
因為吳家已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所以接下來無論蔡清華提出什麼要求,吳家都將難以拒絕、只能照辦——得到活命恩賜的垂死之人,自然要比靠利益交換得來的鷹犬更加馴服、更加好用。
「他這也是沒辦法。」吳承鑒道:「廣州的商人不像北方的m•hetubook•com.com大地主,沒有將銀子成缸埋入地下的習慣。廣州這邊的商人,金銀運轉如流水,進入下半年,十三行的銀根就會漸緊,各家的債權債務犬牙交錯,就算是蔡總商,只怕也很難算準哪個日子哪家的錢銀會在何處。若是操作不好,就算用強動兵,也可能會只抄出一個空殼,所以他才會選秋交結束前後來推動此事。」
昨天傍晚蔡清華的反計並非「報復」,以「報復」的名義,而由兩廣總督府親手將吳家推入深淵,只是要為接下來的政壇鬥爭埋下伏筆罷了。
眾人哦了一聲,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們吳氏出了這麼個敗家子,遲早要出事。以前有承鈞當家壓著他還好,現在國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豬油蒙了心,竟然把家交給這個敗家子當,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們這些人還不得跟著倒霉嗎?」
蔡清華笑道:「蔡總商的這個計謀,什麼都好,就是有個破綻——他把事成的日子定得太晚,萬一到時候有個什麼意外,吉山會連轉圜的時間都沒有。」
吳承鑒卻沉默半晌,才問道:「大方伯要我做什麼?」
就算此刻沒有第四個人在場,蔡清華的言語也十分謹慎,他沒直接把皇十五子拉進來,只是挑明了朱珪是「皇十五子的老師」這個身份。
吳承鑒道:「我說,吳家不敢奉命。」
今天能來到這大屋之內的這些親族,他們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與宜和行有關,所以聽說了十三行發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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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構說:「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七八個人同時開口,人多口雜,但所問的無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吳家也被逼捐了嗎?宜和行會不會倒?」
「敵人」早已算定,楊家吳家就算這時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已經太晚了,一切已經被做成了定局。
眾人好容易靜了靜,吳承構才說:「這件事情,不是我出的面,我爹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因為我大哥病了,那天開保商會議的時候,竟然讓老三代表我們家去開會。你們想,就老三那副德性,他去開會,能爭出什麼好結果來?於是,局面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第一次保商攤派會議為什麼剛好是在昨天召開?因為楊家和洋商的交易是在前日結束,而茂盛行拿到的錢還在盤點沒來得及發給那些供貨的中小商家,這時候的楊家,銀池最滿,及時封鎖,獲利最大。
蔡清華森然道:「既知如此,你還敢拒我?」
不料吳承鑒卻說:「這一禮,是吳承鑒賠罪。」
事情一樁一樁,總算是逐漸明朗了。
這話一出來,屋內當場就群情洶湧。
換了別的人來,這時不是喜出望外,便是受寵若驚。
而朱珪的背後,有永琰。
蔡清華將吳承鑒上下打量:「吳老弟,你知道你們吳家現在是什麼形勢嗎?你知道拒絕我的代價嗎?」
吳承構嘆息了一聲,說:「這件事情,其實我也不是很清和-圖-書楚。」
「你怎麼會不清楚!」
楊家已經陷入死地——吉山都已經派兵把楊家和茂盛行「保護」起來了,他是粵海關監督,做這件事名正言順,誰也無他奈何。而吳家要想破局,除了計謀之外,還得找到一個足以和吉山——甚至和珅——對抗的靠山。
吳承鑒道:「北京的大局?」
吳承鑒嘿了一聲:「先答應后反悔,這不是讓我們吳家找死么?」
「如果背後沒有大方伯,自然是找死。」蔡師爺說:「可若有大方伯為你撐腰,你們還怕什麼?這一次的攤派,吉山他一無聖旨,二無聖諭,三無內務府正式行文,只是憑藉權勢和恐嚇來逼保商捐獻,這就有了反抗的餘地。到時候你一反悔,吉山必然大怒威逼,你就趁機鬧起來,他若嚴詞逼迫,你就虛與委蛇,他若兵刃相加,自有大方伯為你解圍。只要把事情拖到十五日以後,大局便定。」
吳家惠州丟茶的消息為什麼遲不發早不發,而剛好就在外茶白銀入庫之後發?因為對方要確保吳家除本家茶之外的銀流能到賬。
雖然隨著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軌,吳家對同鄉親族的依賴逐漸減少,但吳國英念舊,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只要是能交給族人鄉人的生意,便優先交給了他們,如此便帶動了數十戶親族同鄉的富裕,使得西關之外,閩音眾多。
蔡清華笑著:「數日之後,保商公議,必選楊吳兩家。大方伯希望你到時候不要慌張,不要絕望,卻也不要抗拒,只儘力爭取拖延繳納款項的日子便可。也不要如同楊家這般,尚未到最後關頭,就已經如同坐以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