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鑒道:「嘎溜管事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他們有的是盤借了錢給我們吳家,有的是輸送了貨給宜和行,無論是還錢還是結賬,我們吳家都不能賴啊。」
米爾頓先生揮了揮手,嘎噠幾聲,內外各兩口箱子被打開了,眾人抽了口冷氣,箱子擺滿了各種金條、銀錠、銀元,黃閃閃、銀燦燦,看得嘎溜都目瞪口呆,心想這麼大十二口箱子,這得多少錢啊——也怪不得對方要帶火槍兵了,換了自己,沒有重兵護衛也不敢隨便帶這麼多錢上街啊。
米爾頓先生又一陣嘰咕,通譯道:「米爾頓先生說,過去幾年,宜和行交貨一直十分及時,吳家的信用非常的好,但今年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驗貨的時間早就過了,交貨的時間也快到了,不知道為什麼那批本家茶葉至今沒有見到。前幾天,東印度公司派了幾個人來吳家詢問,卻全都被官府的兵擋在了外面。所以米爾頓先生就趁著今天來拜壽,把那批本家茶的貨款都帶來了。」
吳國英大驚:「什麼?」
米爾頓看了他一眼,嘰里咕嚕說了句什麼,他身邊的一個通譯就把嘎溜的話翻譯過去,米爾頓回答了,通譯又翻了過來:「米爾頓先生說,這裏又不是廣州城,他這次是來給老朋友吳老先生慶賀生日,並沒有別的意思。」
他說完就轉身逼視著吳國英,不再說話。
吳承鑒一臉無奈,朝著吳七搖頭,吳七隻能將打開的兩口箱子蓋上了,又帶人將這些箱子搬了回去,一隊旗兵沿途押著他們回了庫房。
眾多債主忽然才反應了過來,知道自己被吳承鑒給玩了!白白空歡喜和*圖*書一場,然而現場有旗兵鎮壓,他們又哪裡還敢造次?只能暗中咒罵,眼睜睜看著吳承鑒放聲大笑進門去。
他連忙拱手還禮,道:「多謝,多謝。」
「是兩廣總督府直接下的軍令。」
嘎溜厲聲驚道:「誰讓他帶兵來的?誰!」
債主們都鼓起勇氣,幫腔叫道:「不錯,不錯!」
就聽米爾頓先生又嘰里咕嚕了一通,通譯道:「米爾頓先生說,吳家的那批本家茶葉,質量非常好,在倫敦,甚至在整個歐洲都非常搶手,東印度公司非常感謝宜和行為我們提供這樣好的商品。」
吳承鑒這才露出一臉假笑來,對著眾多債主道:「看看,我也沒辦法,是不是?」忽然之間,假笑變成了真笑,真笑變成了放聲大笑。
門外已經開始亂了起來,因為那幫英國人已經進了宅子。領頭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英國男人,正是東印度公司的代表米爾頓先生,他一身的英倫紳士裝扮,奈何這裡是乾隆時代的廣州,這身裝扮在廣州人看起來便是奇裝異服,身後又帶著兩隊扛著火槍的士兵,不但嚇得討債的賓客連連後退貼緊了牆根,就連旗兵都不敢阻攔。
吳承鑒看了劉三爺一眼,笑道:「怎麼沒益處?」他掏出懷中的追加契約,在手中拍了兩拍,笑道:「回頭我們銀池子滿了,就一家家地跟他們提前算賬。雖然不能像今天一樣坑掉他們大半的債務貨款,但坑回三四成也還是有的。人家自己送上門的錢,為什麼不要?何況這加加埋埋的,也不算一筆小錢了。」
吳國英道:「快去勸勸那個嘎溜,可別鬧出人命。」和*圖*書
米爾頓先生走到其中一口打開了的箱子旁邊,說了一通話,通譯道:「本家茶的頭款就在這裏了,請宜和行驗收吧。同時也請將那批貨拿出來,我們這邊也查驗一下茶品和數量。」
嘎溜冷笑道:「你在保商會議處,自己答應了什麼,自己心裏清楚!捐獻結清之前,你們吳家的成錠的銀子,一錠也不許動!」指著那些箱子:「全給我搬回去!拿了封條,把庫房大門封起來!誰敢亂揭封條,誰就是劫持皇家府庫!」
幸好這時還不是鴉片戰爭之後,旗人對洋人只是忌憚,還沒怕到骨子裡去,嘎溜被迫無奈,只得上前,壯起膽子,指著那群英國人說:「你們怎麼上岸了?你們怎麼敢上岸!還帶了火槍隊來!」
蔡巧珠心道:「三叔這話是沒錯,前提是我們吳家能熬過今晚。」
滿院子的賓客心裏都想:「信你就有鬼!」
那三個黑道大佬,陰惻惻的段先同一雙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來。劉三爺一張胖臉也收了微笑,露出沉思。馬大宏則抓耳撓腮,似乎完全看不懂形勢。
吳國英愣了一下,但他也是和洋人打過交道的,馬上就反應過來,對方是說:「老昊官,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就見米爾頓先生向外頭招了招手,一個火槍兵頭目就嚷了句什麼,外頭又進來一隊身材魁梧的水手,每四個人抬著一口巨大的箱子,一共抬進來十二口箱子,其中八口抬到了院子外頭,另外四口直抬到中堂里來,這裏本來就站了不少人,這一下子把院子、中堂中間的空地幾乎都塞滿了。
西關會出現一兩個洋人的身影www.hetubook.com.com
並不罕見,西關人也早就見怪不怪,但問題是這次米爾頓先生帶了兩隊火槍兵。
穿隆賜爺道:「番鬼子!番鬼子來了!門前的旗兵都擋不住!打頭的我認得,他和三少吃過飯,就是那個……那個米爾頓先生!他帶了兩隊火槍兵,已經到了門口了!」
通譯說:「這兩隊火槍兵只是米爾頓先生的護衛。」
吳承鑒回了中堂,吳國英看了他一眼道:「何苦如此?便讓你玩耍了一場,又有何益?」
蔡巧珠道:「什麼?」
「不錯你個屁!」嘎溜伸手點著那些箱子:「這些,這些,現在全都是皇上的錢了!你們誰敢亂動,那就是劫持皇家存銀,要殺頭的!誰想殺頭,給我站出來!」
可是這番鬼帶這麼多錢來這裏做什麼呢?難道是送壽禮?可這也太誇張了吧!這裏的每一口箱子都大到能塞個人進去了。
吳國英早已由吳承構扶著站起來,拱手說:「正是老朽。」
米爾頓先生就躬身行了一禮,說:「摟吼滾,做呢豁于東hoi,稍逼lam山。」
眾人聽得一愣,隨即反應他叫的是「昊官」,也就是吳承鑒的商名,只是音調全亂,聽起來就怪異。
外頭的旗兵、賓客們聽得一清二楚,來賓心裏都想:「我說呢!原來這番鬼佬跟我們一樣,我們是來逼錢的,他是來逼貨的。」
嘎溜愣了一下,也才記起這裡是西關,不是廣州城內。清廷對西洋人有嚴格的限制,他們只能住在政府https://m.hetubook.com.com
指定的地方,而且理論上來說是不許進城的。但這西關靠近白鵝潭,又是廣州城外,西關地面住的又多是與洋人們有生意來往的富商,所以有時候一些洋人會到西關來走走逛逛,購物遊玩。
吳承鑒心想這倒也是,便轉身出門,才要跟嘎溜交涉,忽然外頭有個旗兵沖了進來,跟嘎溜低聲說了兩句,嘎溜登時臉色大變,跟著賜爺也無比焦急地趕到,氣喘吁吁跑到吳承鑒身邊,叫道:「不……不好!番鬼子……來了!」
劉大掌柜眼看吳國英站立不穩,連忙收拾心情,準備去幫忙應付一下這個番鬼,忽然聽見馬蹄聲響,再跟著,外頭又是一陣騷動。
吳國英拱拱手道:「好說,好說。」
有人匆匆進來,向嘎溜稟報道:「外頭來了五百綠營,已經把宅子內外都包圍住了。帶兵的是王得功王副將。」
嘎溜急急沖了進來,指著所有人道:「不許亂動!」又指著吳承鑒道:「不許還錢!」
嘎溜也就在漢人面前裝腔作勢,遇到了洋人心裏也慌張,他身後的旗兵頭目上前兩步說:「爺,這會子您可得主持大局啊。」
吳國英幾乎要站不住了,本家茶丟了至今沒找回來,這事他比誰都清楚,可是這話又不能直說,如果直說,萬一惹惱了番鬼子,誰知道對方會作何反應?番鬼逼貨上門,甚至帶槍進了西關,這已經是干係華洋的大事,若是更進一步引起了衝突,甚至鬧出人命,事情只怕就會捅到御前去。
吳承鑒道:「刀槍在前,他們若要送死,跟我們有什麼相干?」
他這一通狂叫囂,把所有債主都嚇退了一步——雖然他的話裡頭滿滿和*圖*書的都是毛病。
大清的皇帝極其厭惡聽到夷漢衝突的消息,面對這種情況,要萬歲爺庇護自己的子民是別想了,處置起來,那時候吳家便是想自盡恐亦不可得,多半得是滿門抄斬了。
然而米爾頓先生只是給對方一個說法罷了,沒打算糾纏下去,就對著中堂叫:「吼滾,吼滾!」
米爾頓先生見沒人答應,就直接走了進去,嘎溜都不敢攔他,米爾頓先生進了中堂的門,環視一眼堂內,沒找到吳承鑒,就說了句什麼,通譯就說:「眼前這位可是宜和行的老當家?」
吳承鑒對嘎溜道:「管事老爺,我們吳家無論是敗是亡,也就算了,又何必多拖這麼多人下水?」
來討債的這些人,對著吳家呼呼喝喝,但一見到持刀拿槍的旗兵,一下子就都軟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外頭討債卻終於有人忍不住,有人出聲咒罵,甚至意圖衝進來,卻被旗兵拔刀攔住了。
蔡巧珠道:「今天是老爺的大壽,若是見了紅,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吳承鑒聽到「米爾頓」三個字,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尷尬,對劉大掌柜說:「劉叔,我有些累了,你替我迎迎客人,我去書房歇會。」然後就不管眾人詫愕,帶了吳七一溜煙走了。
嘎溜指著說:「拜壽就拜壽,為什麼還帶兵!」
嘎溜冷笑道:「你們的死活,他們的死活,關我什麼事。但這銀子,必須一錠不少!這是上頭的意思,誰敢二話,刀劍伺候!」
中堂窗開門闊,裡頭的情景,外面院子里的賓客看得一清二楚,心裏都有些奇怪:「這個洋人,難道真的是來拜壽的?」
吳承鑒道:「嘎溜管事,這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