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和珅轉頭,低聲輕喝:「住口!」
劉全在旁邊喝道:「既然你知道,還敢來跟我家老爺說話?走,走走!」
因為清理掉了和珅這塊攔路石,嘉慶心情正好,聽了鄂羅哩的稟報,便移駕御花園,結果看到了一個醜陋的鐵疙瘩。
嘉慶四年,正月,皇帝下旨,命儀親王永璇、成親王永瑆等負責查抄和珅家產。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搶過另外一隻杯子,斟滿了,爬了過去,手伸過牢柱,叫道:「老爺,老爺,你也喝一杯酒吧,暖暖身子。」
劉全啜泣著。
劉全擔心了起來,試探著叫道:「老爺?老爺?」
同時下旨,恩賜和珅獄中自盡。
吳承鑒提了一個籃子,給獄卒塞了一錠銀子,因為早有人關照過,所以獄卒沒有留難,卻還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哥,裡頭那是什麼人你不會不知道吧?這個時候,你居然還敢來探望?不怕惹一身騷啊。」
那是一模一樣的牢房,一般的陰冷、卑濕,牢柱的那一邊,一個男人對著牆壁,坐得筆直,聽到劉全的呼叫,不為所動,也沒轉過身來,只是擺了擺手:「你喝吧。」
「我不覺得有。」吳承鑒道:「我覺得,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個的意外。因為是意外,所以更值得珍惜啊。」
吳承鑒雖然穿著千金貂裘,卻也忍不住縮了縮腦袋。
吳承鑒這才將目光投向隔壁。
和珅這才轉過頭來,藉著火光,吳承鑒看清了他的臉,比起上次相見,這人清瘦了許多,容貌雖仍英俊,但鬢角卻多了許多白髮。
「和大人。」吳承鑒微笑道:「你的錢,就是我的錢啊。」
吳承鑒再次舉杯:「和大人,喝一杯?」
「嗯。」吳承鑒點頭:「我知道青史。所以這一次來看看你,其實不是敬你,不是恨你,也不是憐憫你,只是來看看……一個青史人物。」
吳承鑒道:「就是和大人聽到的那個。」
和珅手中的酒杯脫手而出,這一次吳承鑒避開了,酒杯砸在了牆上,碎成七八塊,可見他情急之下怒氣之盛,什麼風度,什麼沉斂,全都顧不上了:「吳承鑒!你算個什麼東西!我和珅該怎麼做事,不需要你來評判!你也沒資格評判!」
第二日,王公大臣們拿出查抄清單,共抄得夾牆私庫黃金三萬二千余兩,地窖藏銀三百余萬兩。鑲白旗大臣薩彬圖上奏,認為這個數字不足和珅家產十分之一。
吳承鑒大笑道和-圖-書:「那可真是,真是……哈哈,應該恭喜我自己了。」
然而乾隆棺木尚未入土,廣興即上書彈劾和珅,次日,嘉慶臨朝,宣和珅二十大罪,下獄論處。劉全附逆,與和珅同時入獄。
他雖然已在囹圄之中,在劉全心裏威嚴仍在,這一輕喝,劉全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再沒了聲響。
吳承鑒將火把插好,叫喚道:「全公。」
王府家丁笑道:「皇上剛剛下旨,要抄和珅的家。我家主子領銜,是這次抄家的主持。」
劉全一時語塞。
吳承鑒展了展眉毛:「哦?」
他隨即冷笑了起來:「我現在是倒霉了,我早有預料,可是你也好不到哪去!你雖然從我手底下溜走了,躲到那幫人手底下求活——可是那幫人,他們比我更貪!你在他們手裡頭,被挖走的那些錢是怎麼來的,別人被你唬住,我可清楚得很!吳承鑒,你說我挖空了大清的根基,可是你吳家的根基,卻是你自己給挖空了!從今往後,你一文不值!」
吳承鑒頓了頓,道:「所作所為落後于這個時代,以至於所有的聰明才智都只能用來倒行逆施,這是第三個大罪過——但這也不只是你一個人的罪過,而是我們整個國家的罪過了。」
吳承鑒道:「我知道在和大人心中,我吳承鑒不配來請你喝這杯酒。吳某一介商賈,在領班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內閣大學士眼裡,能算什麼呢,別說鷹犬,大概連螻蟻大概也算不上吧。」
吳承鑒道:「我如果說是,你心裏好過點嗎?」
吳承鑒知道,這是他的絕命詩。
吳承鑒笑道:「那可真是恭喜王爺了!」
吳承鑒躲避不及,被潑了一臉,幸好是好酒,也不算熱,沾到臉上也只是多了些酒香。
他的聲音帶著死氣與絕望,然而並不似劉全這般倉皇。
皇上就這麼走了,至於那個鐵疙瘩實在太丑,也就被清理出了御花園,最後流落到哪裡也再無人知。
吳承鑒笑了笑,道:「不過啊,我有個秘密。」
無論是哪裡的監牢,都不可能舒服。
「我又沒說錯。」吳承鑒也沒生氣:「他不是貪官么?而且還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最大的貪官呢。我這麼說他,不算罵人。」
劉全哭了:「老爺,老爺,您就喝一杯吧,自從進了這裏,您就沒一滴水入腹了……這……這怎麼受得了啊。」
稻草中抬起一個禿頭,就著火光,望見hetubook.com.com了吳承鑒:「是……是你!」
大清嘉慶四年,正月初三,乾隆駕崩,和珅為喪事總理。
劉全怒道:「我們老爺自然是……自然是美酒!不但是美酒,還是絕世無雙的美酒!」
吳承鑒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縮在一團稻草里,正在發抖,獄卒給他開了門,然後就走了。
「可惜你知道得遲了。就算你比這大清皇朝的其他人先一步看到了更遠更大的天地,可你也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同一日,吳承鑒給嘉慶帝的一件禮物送進了紫禁城。
說到這裏,吳承鑒長嘆一聲:「天下人都說我們十三行保商富甲天下,可只有我和潘有節才清楚,和大人你,才是這大清真正的首富!」
手中的火把晃亮腳下道路,牢房很空——大正月的有資格進這裏來住的人可也不多。眼下就關著兩個人。
吳承鑒道:「全公說得沒錯,和大人斂財,一開始的確有為國為君的動機在內。可是然後呢?他自己的貪腐就不說了,單單一項議罪銀制度,竟然允許貪官以錢贖罪,交了銀子,就不用再受國法懲處了,如此一來,國家法度對貪官還有什麼震懾?貪官們甚至想著要多貪一點銀子,將來萬一被查到可以用來繳議罪銀免罪,於是官員們就變本加厲地去貪污!吏治因此敗壞,民風因此敗壞,國家的根基也因此敗壞。和大人,以您的見識,難道能看不到這項制度,無異於剜心頭之肉,來補手足之瘡么?有術而無道,此和大人大罪一也。」
「是否劣杯,暫且不論。」吳承鑒道:「但是否美酒,也值商榷啊。」
吳承鑒上前兩步,說道:「閣下雖然是巨貪,但于當今也算一位大人物,如果有幸能請閣下喝一杯酒,也是在下的榮幸。請吧。」
「道是什麼?」吳承鑒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和大人,你博覽群書,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用我來解釋吧?皇上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你都幫著他干——這種行為,青史之上叫什麼?和大人你是《四庫全書》的總編纂,你比我清楚。逢君之惡的人,難道還算有道之士嗎?忠於君而不忠於國,此和大人大罪二也!」
吳承鑒道:「來吧,喝一口,暖暖身子。這個地方,冷成這樣,委實不是人住的。」
和珅愣在那裡,許久許久,不能回神。
嘉慶聽著那突突突的聲音,看了有半晌,就再沒有興m•hetubook•com•com緻,搖了搖頭,對鄂羅哩說:「告訴吳承鑒,讓他實心辦差,這等奇技淫巧之物,以後少沾。也不要再獻上來了。無用之物,勞民傷財。」
和珅大笑:「你的命暫時雖在,但你的錢在哪啊?」
「你是說你……」
他靠近了兩步,用有些含糊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劉全沒聽明白,和珅卻倏地回頭:「你……你說什麼?」
劉全激動了起來,將酒潑向吳承鑒:「住口!住口!不許罵我家老爺!」
他困餓之中,沒了力氣,所以趕人只是靠吼。
和珅在火光下盯著吳承鑒的眼睛,他人之將死,心境卻靜得出奇,銳利的目光彷彿能瞬間剖出吳承鑒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一般。
吳承鑒另外取了一個杯子,又斟了一杯酒,遞到牢柱那邊,說道:「和大人,今天我來,一來是為了了結與全公的一點緣分,二來也是真想見見你最後的一面,這杯酒,吳承鑒敬你。」
「胡說!胡說!」劉全怒道:「我家老爺……我家老爺都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清天下,為了……為了……為了乾隆太上皇啊……」
「所以……我真的錯了么?」他喃喃著,隨即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一瞥眼,看到食盒之內,似乎有紙筆,便指了指。
一直雲淡風輕的和珅,聽到這裏終於有些忍不住了,轉過身來,目光通紅:「大罪?你以為這是我想的嗎?皇上他要打仗,皇上他要修圓明園,皇上他要各種古董珍玩,各種名品奇寶!這些都要錢!可是國庫和內務府都沒錢,沒錢了怎麼辦?我作為臣子,我只能幫他想方設法地弄錢。如果有其它來錢的門路,你以為我願意開創議罪銀制度嗎?沒有!在當時,這大清的天下,就沒有其它更來錢的門路了!什麼有術無道——我熟讀群書,難道不比你清楚道是什麼嗎?可是我沒有選擇!」
和珅因為喝劉全,頭還沒轉過去,眼皮微抬,掃了吳承鑒一眼,卻半聲不吭。
鄂羅哩告訴嘉慶,這叫什麼「蒸汽機」,是從泰西萬里迢迢運來的,一機能頂十人之力。然後就讓學過怎麼發動的小太監擺弄了起來。
「這是人家請你的,你喝吧。」和珅說。
和珅竟然伸手接過,喝下了酒:「酒還可以,就是杯子太次。」他輕嘆了一聲:「我這輩子,就是美酒錯斟了劣杯,一身濟國安邦的能耐,也只能錯付于苟且之事,嘉慶既然這樣待我,將來青史之上,恐怕我也將徒留一個罵名了!」
那個器宇軒昂的hetubook.com•com王府家丁不知道什麼時候等候在那裡,把吳承鑒拉到無人處,笑道:「昊官,恭喜了。」
「再不好,但我還有命。」吳承鑒道:「有了命,就有錢。」
吳承鑒在廣州坐牢的時候,有人上下打點,算是個異類,但到了和珅這裏,上面風頭正勁,堂堂領班軍機大臣下獄,竟然沒人敢為他出頭。
和珅魂兒似乎被叫了回來,卻對劉全視而不見,看著吳承鑒,這一回,他忽然相信了吳承鑒剛才的那句話了。
那獄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呵呵,可別把人整死了。」
負責查抄的王公大臣驚恐震怒,入宮哭訴,嘉慶帝旋即下旨斥責,將薩彬圖革職查辦。
和珅怔了一怔,隨即臉色大變,嘴角的肌肉都抽搐了起來,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住口!」劉全喝罵著:「你胡說,你胡說!雖然外頭都罵我們老爺是……什麼權奸,什麼巨貪,可我劉全清楚,我家老爺斂財,也不全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國、是為君!沒有我家老爺開創議罪銀之制,清理內務府,革改粵海關,準噶爾怎麼平?回部怎麼定?大小金川怎麼打?朝廷沒錢——當時朝廷沒錢你知道嗎?」
寫完,筆落地,墨汁濺在了牢房。
「意外……呵呵,呵呵……」和珅笑著,又不像在笑。
「當過中堂那位,我不敢招惹,我要見的是他的管家。」吳承鑒笑笑說:「我也不是真的好心來探他,不然誰敢為我行這個方便?我是當初在廣州蒙冤入獄,那個禿子故意進來羞辱我,我現在自然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要趁著他下獄,羞辱他回去。」
吳承鑒便知道自己碰到了對方的痛處,也激發了對方的習性,因不願意別人再挖自己的瘡疤,所以就將那痛楚變為攻擊。
他忽而就哭了起來:「太上皇啊,太上皇啊!我家老爺伺候了您一輩子,您如今屍骨未寒的,怎麼就……怎麼就……皇上,您不能這樣啊!」
劉全此刻又冷又餓,終究抵擋不住酒食的誘惑,爬了起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酒在食盒裡是溫著的,所以是溫酒,一入肚腹,暖氣四處遊走,一下子讓人如處天堂。劉全一輩子都不會想到,區區一杯酒,能為自己帶來這般的享受。
「是么?」吳承鑒道:「在我看來,美則美矣,可惜裡頭有毒,而且是絕世無雙的劇毒。」
和珅眼角瞥了他一眼,隨即轉過頭去,連與吳承鑒說一句話都不屑。
吳承鑒道:「和大人,剛才你說,這大清的天下,除和_圖_書了議罪銀制度之外沒有更加來錢的門路了,其實是不對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對么?也許剛剛開創議罪銀制度的時候你還不知道那些門路,但現在你卻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早過了只能土裡刨食的年代,在那廣袤的海上,有的是錢——無數的黃金,無數的白銀,每年都從阿美利加州那邊運過來。這些你現在知道了,不但知道,而且還在國內建立了各種與之匹配對應的商路,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我吳承鑒佩服你的地方!在你最後的這幾年,你來錢來得最多的其實已經不是貪贓枉法,而是這些生意了。」
酒是汾酒,杯子,就只是普通的瓷杯了。
跟著獄卒,吳承鑒拾級而下,牢房陰暗卑濕,更慘的是冷——現在是正月啊,北京的正月,牢房裡自然不可能給烤炭火的,那冷意猶如寒氣直接從地獄里冒出來一般。
鄂羅哩慌忙稱是。
從牢獄里出來,對著夜色,吳承鑒舒了一口氣。
吳承鑒提了食盒進門,故意不去看隔壁,就在劉全跟前蹲下,說道:「我們一場相識,今日特來給全公送行。」說著以食盒為幾,擺了幾個酒菜。
果然,和珅越說越流暢,人也在攻擊對方的時候重新平靜下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也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人,一旦沒錢了你會生不如死!甚至於,當你再拿不出錢來,那些向你伸手伸慣了的人,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所以啊,我是完了,可你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
「是,是。」王府家丁笑道:「恭喜,恭喜。」
「姓吳的!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對么?」劉全恨恨道。
「青史,青史……」和珅喃喃道:「那麼,人是有輪迴的么?」
吳承鑒將紙筆墨水遞了過去,和珅提了筆,蘸了墨,卻不寫于紙上,直接就在牆上揮划:「百年原是夢,廿載枉勞神。室暗志難展,懷才誤此身。餘生料無幾,空負九重仁。」
他再想不出,在這種時候對方還拿這樣一個謊言來騙他有什麼意義,因此竟選擇相信了。
和珅的目光垂了下來,看著地面,不能言語。
王府家丁笑了笑,說:「聽我家老爺說,他面聖的時候,皇上還提起了你,說要賞你一個好差使,我家老爺就推薦了你做這次抄家的書、記。皇上已經准了。」
監獄里的空氣太過糟糕,以至於再看到夜空,整個人都瞬間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