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楊家，就不用去樣樣出類拔萃；不用如大哥期望的那樣做什麼「人中美玉」，還要是無瑕的美玉；不用考高分，不用樣樣出色。平凡之家，只要盡心了，什麼都是可以值得原諒的。他照樣可以生活得安逸平靜，無憂無慮。
「乖兒。」漢威答了說，「余乖兒」
「你暈倒在我大哥的車裡了，車錢都沒給，還害得我們給你治病。」迫不及待說話的一定是那個弟弟福寶，漢威從聲音中分辨出眼前的眾人。
「孩子，你醒啦？」大娘溫暖的眼神彷彿能讓人融化，漢威詫異的看看四周，床邊涌過來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漢威側身又睡了一覺，頭腦稍微清醒些才隱約覺得，一定是自己的傷口沒能處理得當，又聚膿了。
又用筷子將另一半分成兩份，一塊兒放在了福全爹的飯碗里，說了句：「當家的。」
「你家在哪裡？我哥送你回去，順便把車錢和葯錢還了。」福寶鍥而不捨的追問。
漢威搖頭。
「留下吧。」老爺子發話說。
漢威睜眼，一派陌生的環境，破舊的氈棚，四周陰暗。落著重重補丁的厚重棉被，身邊探來一張滿是皺紋一臉慈祥笑容的臉。
漢威忽然想，如果大哥回來，發現他不在了，會是什麼感覺？掘地三尺怕也想不到他在平民窟。怕這是對大哥的一種最好的報復了，寧可在平民窟吃糠咽菜也不回楊家去了，索性將錯就錯，反正是大姐打了他出楊家的。
漢wwｗ.heｔｕbｏok.ｃom.ｃｏm威搖搖頭，似乎什麼都記不清的樣子，詫異的神色望著眾人。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呆在這裏，等到自己能站起來。
「娘，您怎麼把咱們家母雞下的蛋給攤來吃了，不是拿去換錢的嗎？」婉妹問。
他記得生母姓余。
漢威反有了負罪感，似乎他的到來給這家人帶來了災難一般。
「丫頭，別哭了。爹就這點本事，供你讀書就到這裏了。怪就怪你命不好，沒生在個大富大貴人家。」
漢威放下碗垂淚說：「我兩歲時，娘就死了。」
漢威想，這若是讓大哥知道，非打爛了他不行。可漢威眼前得家，是再溫馨不過。
聽說很多人家的女人都是沒地位的，吃飯時不能上桌子，只能吃剩菜。大哥和玉凝姐開玩笑時曾拿這個話笑鬧過，玉凝姐這個從美國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當然嗤之以鼻。今天，漢威卻見到了這祥和的一家人，雖然不盡公平，卻人人沒有怨言，包括那咽了口水下飯的小婉妹。
福全爹問：「那你有什麼打算，這是去哪裡？」
「該不是個小啞巴吧？」福寶問。
「以後就叫你『三兒』吧。」
漢威看著小姑娘瘦小的模樣，心想這該是什麼樣的一家人呢？
福全娘如被雷電擊了一般，碗端在空中，激動的淚水湧出來頻頻點頭說：「你，你叫我娘？」
漢威仍是一臉懵懂的搖搖頭。
漢威就看著婉妹那可憐和*圖*書
巴巴的眼睛隨了母親筷子里的雞蛋遊動，抿著嘴角咽著唾液。
「那你這就是無家可歸了？」福全媽試探的問，一臉的惋惜，然後詢問的目光望向老頭子。
屋裡又恢復了平靜，不知道又躺了多久，漢威覺得他的頭被輕輕的抱起，放在柔軟的大腿上，貼靠著溫暖的懷抱。
「呦，怎麼大戶人家的少爺都這麼狠呀，誰生的也是血脈兄弟不是。」大娘寬慰漢威說，「回家吧，好好說說，或許你哥哥就回心轉意了。」
粗糙的布在他嘴巴輕蹭，和藹的話音說：「這孩子，這模樣多可人疼呀。」
「呦，這孩子醒了。」大娘湊在漢威身邊，粗糙的手掌撫弄著漢威的面頰，贊了句：「這孩子，生得多俊呀。」
屋裡一片唏噓聲。
福全娘將雞蛋分成兩半，將一半夾了放在漢威的碗里說：「吃點補身子。」
又夾了塊兒給婉妹。
漢威拚命搖頭，驚懼的神色令人心疼。
「哭有什麼用！明天太陽還是會出來，飯還是要吃。」福全爹說，「他娘，去把那個破爐子拿來，我修補一下。你看看手裡還有多少錢，去菜地買些菜薯回來。明天，不！今晚，我帶了福寶去金蟾大舞台外面去賣烤菜薯，散戲時人多，該能賣幾個子兒。」
「你叫什麼名字？」
「你姓什麼呀，家在哪裡，看你穿得這身衣服還不錯，家裡也該是有錢人吧？」福寶話一出口，就聽到父親一聲咳嗽，於是打住了話音。
和*圖*書「他們都搬走了，就扔下了我。」漢威繼續編排，心想天地之大竟然沒他落腳的地方了。
福全哭了不停的說：「車子沒了可怎麼辦？」
漢威頭裂開般疼痛，渾身虛弱無力。他想，真不是有意離家出走，實在是身體力不從心才誤入到平民窟。總不能讓人送他回楊公館，也不能回軍隊讓軍醫看到他身上的傷，那該有多沒臉。
漢威一吐心中的怒氣。
「唉，不如叫『三乖子』。」福寶插話說。
可他又羞於去說出癥結所在，只能咬牙憑藉自己的毅力強挺。漢威想，只要恢復了氣力，就想辦法獨自離開，神鬼不知的，再想辦法給這家人一些錢做補償，至少也能讓他們脫貧。想想大姐隨便給他買件襯衫就花五千大洋，而福全卻為了掙一兩塊錢每天起早貪黑，世道還真不公平。
現在該何去何從？怎麼也不能讓這家人知道他的身份，不然傳出去讓大家知道龍城省主席楊漢辰的弟弟睡進了平民窟，這豈不成了報紙的頭條新聞了；可回家他也不甘心，去面對大姐如何他也不想；那就不回家，去哪裡呢？這骯髒的平民窟也不是他這種少爺落腳的地方。這個時候，漢威才真正的想念大哥了，雖然大哥蠻橫粗暴，可畢竟大哥還能給他一個落腳的家呀。
於是漢威乖巧的將碗中的蛋分成幾塊兒，先夾了一塊兒給大娘說：「娘，您吃。」
漢威忽然對這一家人有了種難言的依戀，不知道為什麼ｈtｔps://ｗwｗ.heｔｕｂｏok•ｃom.ｃｏm，看到福全娘就總想到母親，雖然聽說他的生母年輕貌美如花，去世時還不到二十歲，而且是江南第一美女。但眼前的「娘」卻讓他有種難言的親近。
屋裡壓抑的氣氛令漢威心裏揪扯得難過，看這一家之主臨危不亂，還有這些安排，也讓漢威對他有些敬意。
又吩咐福全說：「福全，你去別的車場子去看看，看能不能多付些份子錢，不交押金去租輛車子來拉。也別管車子好壞，又總比沒有好。還有婉妹兒的學費，拿來先糊口過日子吧，這書先別讀了。」
「怎麼會沒家呢？」福全憨態可掬的問，漢威囁嚅說：「我爹爹去世了，大哥把我轟出家門了，大哥是大娘生的，我是小老婆養的。」
香氣撲鼻的味道，飯桌上兩道青菜，一盤豆渣，另外有一盤金燦燦的攤雞蛋，上面點綴有翠綠色的蔥花。漢威明白，那香氣就是這盤誘人的蔥花攤雞蛋散發出的。
「可憐的孩子。」福全娘用衣襟擦擦眼淚對福全爹說：「這孩子同咱們家有緣，他爹，你看……」
漢威揉著頭，惶然的望著眾人。
就聽那小姑娘「哇」的大哭起來，央告說：「爹，我要讀書，別不讓我讀書。」
漢威賭氣的搖頭：「我沒家了。」
吃飯時，一家人其樂融融，隻字不提今天天塌地陷的不快，談的都是晚上如何去賣烤菜薯。
吃過飯，福全爹帶了福寶去買烤菜薯，漢威身體虛弱的側躺在床上。他當然知道自己位和*圖*書什麼暈倒，每次被大哥責打后傷口瘀血不退就會令他高燒不退，甚至昏死過去。最嚴重的一次是爹爹剛去世不久，那次他和哥哥頂嘴哭鬧，被一頓暴打后，他夜裡就開始渾身抽搐。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大哥慌得不顧一切抱了他去教會的西醫診所，涼涼的雨水將他澆醒時，他有意把頭往大哥懷裡靠了靠，去尋找一絲溫暖。大夫只責怪大哥下手太狠，而大哥抱他回家后也大病了一場。
接著將另一塊兒分成兩半，分別給了福全、福寶兩個兄弟說：「好好乾活。」
漢威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出「娘」，他明明是要叫「大娘」的。可是話到嘴巴，那個「大」字竟然省了。
漢威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就聽到回到屋裡的人們長吁短嘆，天塌下來的恐慌和無奈。
漢威覺得嘴被捏開，略帶膻味的羊奶入到他的嘴中，從未曾有過的鮮美。他在家都很少喝奶，儘管玉凝姐姐每天早晨必喝一杯牛奶養顏，漢威都是不大喜歡喝的。
一個輕微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孩子，張嘴，喝點奶。乖，聽話。」
漢威躺在床上嘀咕，大富大貴人家又怎麼樣？到時候考不到第一被藤條抽肉的感覺你是不知道。
「孩子，來，擦把臉。」一方散著騰騰熱氣的毛巾擦在漢威臉上，粗糙的感覺蹭得皮膚生疼，但漢威又難以拒絕這份「寵愛」。
「唉，我先做飯去，吃過飯再說。」福全媽擦了把淚，出去做飯。
嗆鼻的煙味，漢威乾咳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