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8章 臨別

碧盟慘笑:「因為,私自處死了田村,日本人不肯罷休。如今只能去將此事化解成一個很小很小的矛盾,那就是死一個人,去平息這場戰亂。就像一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船,漏了一個洞,必須有人用身體去堵,不管是誰,若是不堵,怕全船的人都要沉沒。」
碧盟笑笑安慰他說:「大哥要離開這裏了,怕不會再回來。你從小就姓馮,日後記得生個兒子給他戴上,就算了了大哥一樁夙願,答應我!」
「你不糊塗,你怎麼會糊塗?是我糊塗,怎麼就沒想到會是你。新民大樓轟炸計劃不會有旁人知道,你處心積慮的在表哥面前大義滅親舉報我,怕也是別有目的,想要住進楊公館!還有小威兒,你給他講了楓兒的故事,博得他多少同情的眼淚,這些人性真情的東西,原來都是利用的工具?日本人的特工,『東北』小姐!竟然在我梁碧盟的身邊!」
轉身望向窗外,手中的槍對準了自己的頭顱。
幾句話說完,碧盟已經費力的喘息。
「你走到哪裡,我跟到哪裡。」露露貼到碧盟身後,摟住他的腰,臉緊緊的貼在了碧盟的背上。
「『蒼鷹』已經屬於那個回不來的年代,眼下沒有『蒼鷹』,只有梁碧盟,或許哪天梁碧盟也會被1931年淹沒,很可能就沒有梁碧盟,會有別的~~」
「什麼都沒有?沒有牽挂?」天賜好奇的問。
手中卻慌忙的操作著電台。
碧盟臉色掠過無奈的苦笑說:「怕,只是種牽挂,牽挂生死、名利、家人~~一個人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也就沒了牽挂,哪裡來的怕?」
「可是你殺了田村大尉,中日兩國就會開戰!」露露緊張的說。
「可是大哥,你那個時候和天賜如今一般大小的年紀吧?彈火硝煙里穿梭,你不怕嗎?」天賜好奇的追問。
「現在不好么?」天賜那雙微凸的大眼睛閃閃的問。
※※※
「不著急,還有時間。」一個聲音,露露渾身戰慄,碧盟不知如何立在了他的身後。
露露猶豫的問:「現在嗎?」
「胡說!」露露嗔怪道。
露露周身微顫,又故作平靜的問:「哪位斯蒂爾大夫?」
碧盟氣息虛弱的說:「大哥這一身的傷病,怕是一時半會難愈了。」
露露凄然的笑笑,冷艷迷人的目光,攏了攏凌亂的頭髮說:「好,我陪你去。讓我整理一下衣衫。」
「胡司令說,我們必須要離和-圖-書開中國,從此隱姓埋名,浪跡天涯。」碧盟悵惘的說。
露露的身子漸漸的沉重,摟住碧盟脖子的手臂漸漸滑落,斜插了凋謝的鬱金香花的髮髻忽然散落,如瀑布一般流瀉。
瀋陽空軍基地營區外一排平房裡。
護士小姐答道:「走了,說是急著要歸隊,他腦子裡的血塊吸收了一些,已經恢復了視力,不過還是要靜養。可是他軍隊的人來接他走了。」
「Vivian,收拾一下東西,我們立刻就走。那個田村已經供認不諱,他提供了很多線索,全城在大搜捕了。我們必須現在趁亂走。外面有人在接應。」碧盟說。
天賜將玉墜遞給馮暮非說:「幫我還小盟哥,我不要。小盟哥給我的,說是馮家祖傳之物,還莫名其妙的讓我為馮家傳宗接代。」
露露朦朧了淚眼,貼蹭著碧盟的手說:「小蟑螂,對不起,我不該瞞你。我本來就是陰溝里一條人人厭惡噁心的蛆,卻妄想穿上鎧甲長上翅膀去遮羞裝成一隻落魄的小蟑螂。Sorry,Eddie,我欺騙了你,從你認識我的第一天起。我對你講過,我十三歲被送給那個日本浪人當養女,他強|暴了我,逼我去接受特工的訓練當間諜。他手裡有我所有不光彩的把柄,我若是不從了他,我就會比一隻陰溝里的蛆還無地自容。Forgive me,Eddie,你不會知道那對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麼。我曾經幾次想過自殺,在美國時,是你救了我。人只要錯過一步,就像吸上了大煙中毒,身不由己的越陷越深。我繼父說,只要這回幫他把那個田村先生平安送回日本,他就放過我,讓我出國遠離中國和日本去做一個平凡的人。Eddie,我在努力,所有我欺騙你的鬼話都是為了逼你放棄這裏,和我出國去過平凡的日子。看了你受傷,我也心疼,那天在馮府見你被馮暮非痛責,我哭了三天,我比你更疼。Eddie,答應我吧,我們走!離開這裏,忘記一切,就當一切沒發生過!」
碧盟只是笑,笑得慘噎。
「人就是這麼無奈,你恨他,你怨他,你今生今世不想去再見他,可是關鍵的時候,有種無形的力量讓你不顧一切去救他,去為了他飛蛾撲火殞身不恤。那是血脈相連,一種無從抗拒的力量。我也曾恨這個家,恨過去的苦難,恨他帶給我的一切和*圖*書悲慘境遇,恨這個不爭氣的國家,恨這個代表東亞病夫的黃皮膚黑眼睛,你明明知道他羸弱,他帶給你無盡的恥辱,你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又無可奈何去補這千瘡百孔的漏洞。但是關鍵時刻,你的腳卻沉重得不忍邁出這艘要沉沒的大船。不止是我如此,漢辰表哥,胡司令長官,許許多多還在國內拼搏抗爭的人都不肯邁出這條船,更不要說幫了外人來鑿沉它。」
「病人呢?」馮太太問。
天賜倒杯水給他,碧盟推到一邊勉強說:「沒事,不用。」
「我跟你走,不過不是去日本,而是,而是去天國!」
「老馮,你快去追回盟盟,孩子不會做什麼傻事吧?我怎麼聽得揪心呢?」馮太太哭出聲來。
一瓶紅灧灧的葡萄酒盛滿在高腳玻璃杯中。
碧盟笑了搖頭說:「你讀書比大哥多,有個外國作家說『上帝偏愛的人死得早』。」
「不用看了,門外叩門的不是我,我從窗子進來的。」碧盟說。
衝天大火映亮了夜空。
一陣沉默,寂靜中能聽到兩個人的心跳,呼吸。
「砰!」的一聲槍響,寂靜的夜裡又恢復了原本的沉寂。
露露解下一條鉑金項鏈,上面有個桃心的墜子:「這是我義父交給我的,裏面是氰化鉀,劇毒。可惜只夠一人的量,我不用子彈,那樣會毀了我的容貌。這個氰化鉀服下去,我就會迅速的死去,就是那一霎那的痛苦,我就能去天國。Eddie,你會陪我嗎?」
「魚死網破,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就是這麼怪異。有一個辦法當然可以平息此事,那就是這件事從頭到尾是我梁碧盟的各人行為,同東北軍無關!我當然沒有傻到等了被交付給日本人,所以,我要和你一起來解決這件事。就當這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們沒曾來過中國,沒曾來過東北。或者,就在小楓嶺鋪滿鮮花的小木屋那場大火里,一隻小蟑螂踩了琴聲去撲進了火堆,撲入了母蟑螂的懷抱。他們一起生,一起滅亡,所有的事都沒曾發生。日本人已經知道了我要逃走,已經開始四處在緝拿我。如果發現真正的殺死田村的兇手已經逃之夭夭,他們不會善罷甘休。那我殺田村的目的還是沒有達到。明早太陽升起的時候,各大報紙都會刊登一條新聞,一個三角戀,一位知名的交際花移情別戀,東北軍某駐軍長官青年才俊為情所困,殺和-圖-書了日本情敵和未婚妻,然後~~」
「太晚了。」碧盟指指枕頭,示意天賜將一塊兒玉墜兒討出來,是一個翠玉的十字架。天賜握在手裡把玩,對了陽光照看,古色古香,瑩透可愛。
「天賜,這個玉墜怎麼在你手中?」馮暮非驚訝的問。
「你太年輕,不會明白。」碧盟咳喘得厲害。
小屋裡吊著簡單的燈泡,屋內晃著淡黃色的光線。
碧盟自言自語的感嘆:「這些年,我都活得很茫然,自己到底是人,還是蟑螂,還是披著一張畫皮?還是頂了一個硬殼。」
「哥,你的話很怪,你去哪裡?又要回美國嗎?可是你的本領,要為國效力呀,日本人在東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哥你不能走!」天賜焦急的問。
「Vivian,Vivian1」碧盟瘋狂的搖晃著露露的身軀,顫抖的手伸去探探露露的鼻息,眼淚淌落。
「Eddie,你~~」露露驚詫的目光望著碧盟,漸漸的眼淚流出,訕訕的說了句:「抱歉!」
「Eddie,我不求你理解原諒,但你不值得。我是間諜,那是因為我從小就恨我出生的王府,恨我的家族,恨生我的人,恨這片土地的一切,我要報復!是他們給了我苦難和生不如死,如果這個國家的主人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要把自己的女兒送給日本人當妓|女,我還有什麼留戀的?強者為王,我從來崇拜強者,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你,小蟑螂,踩不死碾不爛的小蟑螂。你有勇氣去抗爭,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可是,你為什麼不現實一些。Eddie,你生在美國,你不是中國人,這片土地沒曾給過你什麼!胡司令,楊司令,你父親馮老,他們在你最危難的時候給過你什麼?什麼都沒有!你為什麼要為他們付出,為什麼要為他們去死!民族氣節,都是哄孩子的,蒙古人元朝統治了多少年,漢人說什麼了?我們滿清入關嘉定三屠,漢人還不是老實的剃頭留辮子屈從活命?如今,要怪就怪你的民族不爭氣,為日本人做事又怎麼了?既然是一死,Eddie,你和我去日本吧,他們歡迎里,永遠歡迎你。」露露乞求說:「你根本走不了了,你無路可逃,逃到哪裡我們的機構也能找出你。西京和鬍子卿都保護不了你,因為他們絕對不會因為保護一個你,去付出對日宣戰的代價。是你,關鍵時刻一指禪撐了hetubook.com.com整個戰局,把一場點燃了導火索的炸藥包熄滅了,但你不會總這麼幸運。熄滅了這次,還有下一次。跟我走吧,去了那個強大安全的國度,你才會知道什麼是血性,什麼是強者!」
「大哥,我不要。」天賜將玉墜遞還碧盟。
馮暮非忙來到隔壁天賜的病房,天賜正躺在床上,手裡把弄著那塊兒十字架的玉墜兒。
碧盟掏出槍,對準自己的頭顱,笑笑說:「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小蟑螂,願意同我一道毀滅嗎?我們本來就是下水道里不能見光的小蟑螂,走到了金碧輝煌的殿堂,就難免要被踩死!」
「答應大哥,好好保存,這應該是馮家祖上傳下的玉琢磨成的。」
碧盟點點頭:「現在,刻不容緩。」
「沒用的,怎麼樣都是一死,這四周已經澆了汽油,等下我會在按下扳機前點燃他。那場火我不該去撲,或許那時候我們就共同在西山楓林化做灰塵了。」
夜色蒼茫,風夾了雨卷著窗紗,耳畔飄著露露咯咯的笑聲,幸福無比的問:「Eddie,我真能穿上婚紗同你走進殿堂嗎?可是我已經不似這婚紗一般雪白純潔了。」
「天賜,你來了?」碧盟微微睜開眼,憔悴的面容掠過一絲笑意:「你的傷該靜靜養,怎麼還跑出來?」
「我在北平遇到給你看病的斯蒂爾大夫了。」
「Eddie,你~~你說什麼,我糊塗了。我不是向你解釋過這事嗎,我錯了,對不起。」
碧盟倏然轉過身,露露驚愕的目光望著他,張張嘴,又沒說出話。
露露笑著搖頭,淚眼凄迷:「不管你是否陪我,我暴露了身份,就必須去了。生是種痛苦,死也是種痛苦。」
醫院里,天賜來到病床邊,見碧盟闔眼睡著,高高懸著的輸液瓶滴滴向下淌著液體。
碧盟從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聖經,打開書頁,裏面卻是掏空著藏了一部電台。
見天賜的臉漸漸的慘白,神色木訥,碧盟笑了說:「逗你呢,沒事,你快回去吧。」
「殺了田村,我必須要死。可是胡司令不忍我死,就安排了讓我帶你去歐洲,隱姓埋名。」
用手掌輕輕擦擦露露嘴角的血跡,整整露露的衣衫放了她在桌案上,碧盟將自己心愛的美式深灰色風衣搭在露露的身上,用臉去貼靠露露那溫意猶存的臉。
露露撫了把凌亂的頭髮,苦笑。
「沒那麼嚴重,聽她們一驚一詐呢!」
「大哥!」天賜拉過一和_圖_書把椅子坐近碧盟床邊:「才聽人說,您就是當年中原大戰時,駕飛機嚇退了時風舉、馬寶福三萬大軍的『蒼鷹』,我們早就佩服得不得了,聽說『蒼鷹』當年沒扔一顆炸彈,就在三萬大軍頭頂冒了彈雨飛了幾個來回,還把時風舉的帽子吹飛了,就把時風舉、馬寶福的聯軍下得倒退,被東北空軍威懾得宣布停戰投降了。同學們一直猜想傳說中的『蒼鷹』一定是個身材魁梧的關東大漢,真沒想到~~」
「大哥,你怎麼說這些?」天賜覺得一陣冷颼颼的涼氣向上涌:「你不會有事的,不是人人都說你是『天驕』嗎?天之驕子,上天一定偏疼。」
「割了闌尾無非是同我一樣的小手術,卻真能掩飾得如遇刺一樣要死不活?」
露露反扣了門,不顧外面的叩門聲,不停的說:「我在換衣服,這就好了。」
碧盟推開窗,望著窗外連綿的秋雨,自言自語說:「胡司令在成全我們,為了平息這場戰爭,他要我隱姓埋名的逃走,他還設法承擔罪名,和日本人周旋。但他真的不值得,尤其不值得如此對我。我不過是只小蟑螂,還傻到被個女人欺騙。」
露露摟住了碧盟的脖子,貼了他的臉嚶嚶的哭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要我來人間受這麼多苦?我們要葬在一起,不能分開,我只有你這個小蟑螂做伴了。」
碧盟笑了,抿咬薄唇眉頭一揚問:「很奇怪是嗎?胡副司令長官這一周來接到無數日本方面藉助國際輿論給的壓力,按了兩國俘虜間諜的處置條例,所有的證據和證人要被遣送回日本。你們真的以為,為了避免兩國的戰火交鋒,東北當局就一定要被迫遣送俘虜,否則就只有兵戎相見嗎?」
碧盟轉過臉看著露露,托起她的臉搖頭說:「我真的不懂,忽然不懂你,我從琴凳下拿出那個電台,我的血液凝固了。想不到~」
馮暮非和太太帶了補品來醫院的時候,已經發現碧盟的床空蕩蕩的,一身病號服齊整的疊好放在床頭。
露露的手稍稍鬆開。
「為什麼?」露露問。
兄弟二人對視良久,碧盟終於嘆氣說:「無緣,若有來世,定然和你好好做場兄弟。」
「大哥,別講了,我沒事,傷口已經合上,醫生說,過幾天拆線就大愈了,只是聽小妹說,你吐血了?」
露露垂著頭,不停的說著:「Sorry,Eddie~」
精美的面頰上雙眼緊閉,痛楚的嘴角淌落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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